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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望斷歸路(二)

  “大人,這……開不得……”侍衛低著頭,支吾道。


  眸光掠過一絲狠戾,隆科多揚聲喝道:“我說開,便開……哪裏來的廢話。開!”


  嘎吱……城門開啟一線細縫,四個侍衛分立兩側。


  驀然回頭,眼簾細雨蒙蒙,透著門縫,芝蘭瞧見嘎達和阿布鼐抬著覺禪太太送進騾車。心驟沉寒潭,一瞬顧不得,芝蘭拂開銀月,碎著步子小奔開去。侍衛愕住,麵麵相覷……戛然止步,芝蘭杵在城門前,默默地凝著騾車一記揚鞭,顫悠悠地絕塵而去。


  心,頃刻坍塌,力不可支,芝蘭幽幽地俯下身來,幸在銀月、秀兒迎了過來。伏在二人臂彎,芝蘭倚在銀月肩頭,緩緩闔目,捂著帕子掩麵抽泣:“太太……今日一別……便是……永世了……嗚……”


  半晌,芝蘭由著銀月、秀兒攙扶著回內廷。身後一陣腳步聲急,銀月扭頭,不由愕住,顫顫地扯了扯芝蘭的衣袖。緩緩扭頭,渾身僵住,芝蘭急急垂眸,惶恐地揪了揪帕子。


  “臣見過……良……貴……人……”隆科多麵色冷峻,木木地打了個千。


  振了振,芝蘭稍稍欠了欠身子,道:“剛才……多謝佟佳大人。”


  雙眸氤氳霧簇,隆科多直勾勾地凝著芝蘭,唇角微顫,片刻,掃了眼近侍,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臣……”


  心頭一慌,芝蘭怯弱地退了一步,揚帕拭了拭淚痕,道:“往日大人有恩於我,本不該不報。可……我該回內廷了。”


  一時情急,隆科多不由踱近一步,夾著一絲鼻音哽道:“五年……說兩句也不行嗎?”


  “宮規不容,請大人回避。”芝蘭又欠了欠身,便要挪步。


  “若我非說不可呢?”隆科多緊逼一步,語氣冷凝。


  臉一陣紅一陣白,秀兒不由垂目,滿目狐疑。心紛雜慌亂,唯恐他再生事端,況且自己終究是欠了他,該麵對的遲早得麵對,芝蘭狠下心來,不由緊了緊銀月的腕子。


  “秀兒,你趕緊入順貞門瞧瞧,問小張子步輦妥了沒。我們稍後就到。”銀月趕忙支開了秀兒,緊了緊芝蘭的手,捎了一眼寬慰,悄悄地挪退幾步,默默候在順貞門前。


  仰頭輕歎一氣,隆科多幽幽歎道:“你可知……這五年……我是怎麽過的。”


  凝著地磚,芝蘭合手,拇指定定地掐了掐虎口,振了振,懇切道:“對不起……”


  “不……”隆科多微抑下顎,直直地瞅著清零麵色,哽了哽,道,“我從未怪過你……更沒怨過你。我知……一切由不得你。我隻是……不明白……為何天意弄人。”


  心幽幽一舒,旋即,愧疚暗湧,芝蘭深吸一氣,扯開話題道:“聽說……你和四兒姐姐很好。恭喜你們。”


  “嗬嗬……”一聲苦笑,眼眶微紅,隆科多緊了緊牙關,反問道,“你可還好?”不等芝蘭回答,雙眸閃過一點傷痛,隆科多抿抿唇,聲線稍許低顫,道:“你……如何會好?我在神武門都聽說了……更莫說宮裏。”


  臉煞白,眼酸疼,芝蘭竭力緊了緊雙手,強忍著奪眶的淚水,福了福,道:“多謝大人……我該走了。”說完,便急急轉身。


  “慢著……”隆科多大邁一步,竟揚手扯住杏色衣袖,眸光一瞬急切,一瞬慌亂,一瞬坦然,索性緊了緊掌心。


  “你——”一瞬僵住,一瞬猛然掙了掙袖,芝蘭急急掃望四下,低聲嗬斥道,“放手!你可知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


  “我不管!”眉宇簇起一團赤雲,隆科多率性地踱近一步,忿忿道,“他待你好便也罷了。憑什麽我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一生的人,卻被他棄之如蔽?我才是能給你幸福的人,五年前是!如今更是!隻要你願意,我們……遠走高飛,去哪兒都成。為了你……我什麽都能舍下,便是命也能舍下。”


  “放手……”芝蘭狠命地抽手,驚恐地瞅著眼前之人,搖搖頭,道,“你剛才所言,足以誅滅九族。你……我姑且當你是酒後胡言,放手。”銀月急急奔了上來,怯怯地用身子擋著芝蘭,焦急地掃望四下,慌亂無措。


  隆科多似鐵了心,唇角浮起一抹冷笑,道:“我倒等著他來,看他怎麽滅我九族,他……也在這九族之內。”


  心倦怠無蹤,心悸不已,數月強忍的淚水頃刻決堤,芝蘭索性一甩手,哭道:“我的確欠佟佳府一個交代。若一死……能還清過往的債,我甘願。可……不要累及禩兒。你若要我的命,盡管拿去。”


  喉結一滯,幾滴晶瑩滑落,雷擊般縮手,隆科多木木地退了幾步,唇角微顫,委屈道:“我……隻想你好。我……”


  深吸一氣,隆科多稍稍別眸,唇角漾起一輪苦澀弧線,道:“我說的……一世都不改。若是你願意,我隨時都在……”戀戀不舍地凝了眼星雨梨花,隆科多幽幽轉身,落寞地朝神武門踱去……


  不幾日,內務府便差人報喪,覺禪太太歿了……


  未見半點驚詫,倒似處之泰然,芝蘭隻是愈發靜默,時常倚著窗欞,癡癡地凝著院落一角的桂子樹發呆。眼見她日漸消瘦,日漸沉默,銀月無比揪心,頭幾日還為神武門那場鬧劇憂心忡忡,如今卻不得不擔心乾清宮。


  日前,聖駕已秋圍歸來,卻徑直去了暢春園。六宮聖寵正隆的嬪妃皆得了詔,移鑾園子賞菊。唯是,猗蘭館又不在其列。


  銀月捧著披風,輕輕攏在芝蘭肩上,寬慰道:“姐姐,惠妃娘娘夏日沒去成園子避暑。秋圍,皇上便特意隻帶惠妃娘娘隨駕。姐姐受了委屈,皇上心裏清楚,往後定會補償給姐姐的。各位娘娘都在,賞菊不去也罷。”


  芝蘭木木地扯了扯披風……已然十月,掐指算來,足足五月,隻匆匆見過一眼……細水長流?淒婉一笑,芝蘭緩緩轉身,道:“聽說,太皇太後不曾去園子,各位姐姐不在,我正好去請安,順路看看禩兒。”


  “嗯……我這就去準備。”銀月見芝蘭總算稍許開顏,便興衝衝地忙活開來。


  “皇祖母,我有段時日沒來給您請安了。朝鮮的事……撇不開,還請皇祖母原諒。”福全起身恭敬地打了個欠。


  “瞧你。”太皇太後慈愛一笑,隔空點了點,道,“坐……難得祖孫倆一起嘮嘮,說這些客套話幹嘛?”


  淺淡一笑,福全關切地望著祖母,道:“見皇祖母身子安泰,我便安心了。”


  “烏庫媽媽……烏庫媽媽……”一聲稚嫩童音歡快地蕩起……


  禩兒蹦蹦跳跳地進了殿,見福全不由一怔,旋即,俏皮一笑,恭恭敬敬地依次朝曾祖母和叔父行了禮。


  “嗬嗬……八皇子又長高了。”福全趕忙起身,堆滿笑意說道。


  太皇太後展開雙臂,摟過撲上來的小人兒,揚手撫了撫粉紅的臉蛋,嘟著嘴,滿目慈愛地說道:“可不是嘛,禩兒天天都在長個。”


  湊過臉親了親重孫的額頭,太皇太後對著福全笑道:“模樣啊越來越俊,哀家活這麽大歲數,還沒見哪個孩子長得這般俊的。”


  “皇祖母……”福全笑著搖搖頭,微微擺了擺手。


  “嗬嗬……”似童心未泯,太皇太後攬著重孫,又瞧了瞧,道,“祖孫倆隨便說說,有何不可?便是皇上來,哀家也這麽說。”


  禩兒嘟嘟嘴,摟著曾祖母,撒嬌道:“烏庫媽媽,禩兒不要俊,禩兒要跟皇阿瑪和哥哥們一起學騎馬、學射箭。”


  “哈哈……有誌氣……”福全似來了興致,道,“再過幾日便是頒金節,八皇子可想去暢春園騎馬?”


  歡騰地似要蹦起,烏黑眸子閃著亮光,禩兒驚喜地拍拍手,道:“想……想……”


  太皇太後微微搖頭,道:“這孩子……”


  蘇麻清了清嗓子,微微俯身,輕聲道:“主子,良貴人來給您請安,奴才可要宣她進來?”


  望了眼福全,眉角微微一蹙,太皇太後淡淡道:“叫她改日再來吧。”


  “不……”福全急忙起身,拱拱手,道,“皇祖母,我回避退下便是,怎能讓娘娘白跑一趟?”


  隔空摁了摁,示意坐下,太皇太後輕歎一氣,道:“你難得來看哀家,這才說了幾句?”


  尷尬笑笑,福全並未落座,稍稍猶豫,又拱手請退。


  “哎……”太皇太後搖搖頭,歎道,“罷了,叫丫頭進來吧。”


  “這……不合規矩……皇祖母……”麵露難色,福全微紅著臉,垂下眼瞼。


  “你啊……都是一家人。況且六宮都不在,哀家還好好地坐這兒呢。誰敢說三道四?坐下吧。”太皇太後不耐地隔空摁了摁。


  步入明殿,一瞬愕然,芝蘭款款福禮請安……


  雙頰緋紅,芝蘭弱弱地落座。


  “額娘--”禩兒拱入芝蘭懷裏,仰著頭,甜滋滋地說道,“皇叔說,要帶我去頒金節騎馬。”


  笑靨嫣然,芝蘭摟著稚子,點了點俏皮的鼻尖,道:“能不能去得聽烏庫媽媽的。明年開春就得進上書房了,禩兒可得聽話才是。”禩兒嘟嘟嘴,點點頭,可憐巴巴地望了眼曾祖母。


  太皇太後瞅了眼芝蘭,蹙了蹙眉,慈愛滿目,道:“禩兒聽話得很……是烏庫媽媽的貼身小襖。這天涼了,還記得叫哀家添衣……”


  揚指隔空點點福全,太皇太後盈盈一笑,道:“便是你……幼時也不見這般乖巧。”福全唯是微微一笑。


  “去瞧瞧也好……難得入學前玩一玩。”太皇太後瞅著稚嫩的小臉蛋,寵溺地說道。禩兒樂顛顛地小奔,摟著曾祖母,格格笑了開。


  瞟了眼對坐,稍稍猶豫,唇角浮起一渦笑意,福全輕聲道:“皇祖母,我頒金節那日事多,恐怕無暇照看八皇子。皇祖母……”


  瞥了眼芝蘭,緊了緊懷翼,太皇太後淡然一笑,道:“丫頭,你領著禩兒去吧。秋涼,哀家懶得挪來挪去。”


  一怔,一喜,一憂,芝蘭急忙起身福了福……


  慈寧宮外,芝蘭攙著銀月,剛要上步輦。福全跨出院門,清了清嗓子,頓在一尺開外,打了個千,道:“暢春園水多,娘娘恐怕得為八皇子多捎帶些衣物。騎射免不得大汗……”


  唇角漾起一絲笑意,芝蘭施了個萬福,道:“多謝王爺提點。之前……謝謝王爺。”


  星眸簇起一抹輕霧,眼角一瞬潮潤,芝蘭抿抿唇,懇切道:“若不是王爺,我恐怕……見不上太太最後一麵。還有……慶芳齋……今日……多謝……”說完,又恭恭敬敬地福了福……


  急急垂眸,不自在地笑笑,福全合手一擰,漫然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福晉掛心你,天天嘮叨著我……多留點心。”


  “勞王爺代我向西姐姐道謝。”


  抿抿唇,掠過一絲難色,福全抬眸凝著對麵之人,餘光瞟了眼四下,終是開口道:“朝鮮……鬧得沸沸揚揚,皇上難免……心焦。皇上有皇上的難處,娘娘切莫……放在心上才是。暢春園……”


  鼻翼攏起一抹解嘲笑意,福全稍稍退了退,道:“請娘娘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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