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翠沼花殘(三)
眾人皆是一番寒暄。西魯克福晉輕抿一口茶,露出一絲欣然笑意。榮妃似乎愈發急不可耐,竟不曾往戲台捎過半眼,定定地瞅著院門,不時朝近侍耳語兩句。仙蕊麵露一絲不悅,淡淡地靠了靠椅背。
步輦七拐八拐,竟揀僻靜幽徑,隱隱穿過了鳶飛魚躍亭,停在了一處院落。駐輦,便聽得鼓板曲笛和鳴,芝蘭攙著銀月的手腕,驚愕地交換了眼神,壓著嗓子,對榮妃的近侍,問道:“是這兒?”
近侍淡淡地點頭,道:“娘娘進去便知。”
猶豫一瞬,芝蘭攙著銀月,弱弱地入院……剛入院門,不由僵住……無心顧及戲台上的鶯鶯燕燕,抬眸掃望一眼看樓,一樓那點明黃分外晃眼,二樓分明見得姹紫嫣紅的幾頂旗頭……錯愕,尷尬,驚慌,芝蘭不由扭頭,那近侍已然溜得不見蹤影。
“姐姐,這是……”一愣一僵,銀月輕輕扯了扯芝蘭的衣袖。
深吸一氣,這……分明是場家宴,唯獨自己被擋在這院落外……渾然不知……此刻,自己已然成了不速之客……榮妃竟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掃自己的臉麵……十指不由微顫,芝蘭緊了緊銀月的腕子,壓著嗓子道:“走……”
不等芝蘭轉身,看樓上一點瑩白帕子輕揚,榮妃竟憑著欄杆,朝院門招了招手,揚著嗓子道:“良妹妹……怎剛進來便要走啊?”
院落似一瞬僵凝,戲台上的貼旦都似片刻頓住……
微微一怔,玄燁朝院門望了一眼,劍眉不由微微一蹙,雙眸閃過一點驚愕一點慌亂,片刻,抬眸狠狠剜了近侍一眼。梁九功弱弱退了一步,耷拉著頭,壓著嗓子道:“奴才……奴才這就差小珠子去瞧瞧。”
福全亦是一怔,旋即,尷尬地端起茶杯,淡然地抿了抿。
雙頰漲得通紅,芝蘭進退維穀,幽幽抬眸望了眼看台,振了振,擠出一絲微笑,緩緩踱近兩步,默默地福了福。
揚帕子掩麵一笑,榮妃扭頭回眸,道:“各位妹妹,良妹妹來了……不來瞧瞧嗎?”
仙蕊淡淡地掃了一眼,依舊漠然地凝著戲台。惠兒稍稍直了直身子,探頭瞟望一眼,雙眸掠過一絲憂鬱。桑榆和德宛唯是清然笑笑,不置可否。西魯克福晉,瞟了眼府中的側福晉,輕聲細語兩句。敏儀緩緩起身,迎著榮妃的眸光,幽幽踱近欄杆。
魏珠氣喘籲籲地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壓著嗓子道:“娘娘……您怎麽來了?”
雙頰緋紅,芝蘭尷尬地笑笑,不知如何開口。
“是榮妃娘娘邀主子逛園子,領主子來這兒的。”
“秀兒……”芝蘭稍稍扭頭,低聲喝止,頓了頓,擠出一絲笑意,道,“勞魏公公代我向皇上和各位姐姐……賠罪。我一路閑逛……無心闖了進來。我這就走了……”
心中暗湧莫名苦楚,芝蘭竭力鎮了鎮氣,朝看樓又施了個萬福,轉身便要離去。
“娘娘……”梁九功碎步迎了上來,朝魏珠使了個眼色,道,“皇上吩咐,請娘娘先移鑾回宮。明日頒金節……皇上落鎖前回宮陪娘娘賞月。”
心似一瞬掏空,虛空得生疼,芝蘭愣愣地點了點頭,星眸淒淒地瞟了眼看樓中央那點明黃,咽了咽,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幽幽轉身離去。
兩汪深潭隱隱暗波洶湧,玄燁揚指輕劃桌案,唇角一嚅,不耐地盯著對麵戲台。
餘光瞟了眼主座,福全微微一笑,道:“皇上……朝鮮王……已在暗查野史一事,並承諾臘月……前,定平息此事,給皇上一個滿意的交代。”
指尖戛然而止,眸光幽沉,玄燁定定地瞅著福全,稍許無力地說道:“今日……讓你看笑話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朕原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一怔,福全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皇上治國有方,有目共睹。皇上自謙了。”
掠過一抹苦笑,玄燁哼笑道:“是嗎?”旋即,幽幽移眸,定定地瞅著福全,道:“裕親王……待一眾妻妾……可做得到一視同仁?”
一愕,掠過一絲尷尬,福全淡淡一笑,道:“人非草木……抹不開七情六欲。好惡偏愛乃人之常情,臣隻是凡夫俗子。”
“嗬嗬……”玄燁清然一笑,微微搖頭,道,“好一句凡夫俗子。”
院門口,一頂烏青馬車寂寥莫名……
芝蘭心不在焉地踱著步子,心緒莫名翻騰,嗓際都稍許幹涸,似墜雲裏霧裏般莫名無助。
“姐姐……你盡管寬心,切莫多想。榮妃娘娘既一心……挑撥……姐姐斷不能遂了她的願。皇上是關心姐姐的……”銀月使開秀兒,攙著芝蘭,悄聲寬慰道。
淒婉一笑,芝蘭深吸一氣,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剛要上車……
“良妹妹……留步……”
僵在馬車前,芝蘭回眸,漠然地福了福,道:“見過榮姐姐。”
揚帕子捂嘴一笑,榮妃踱近一步,道:“今日真不好意思,瞧我這記性,竟忘了邀妹妹逛園子這茬事。都怪近侍不懂事,竟把妹妹領去了瑞景軒。”
回想方才一幕,心頭盡是不悅,芝蘭抑了抑,擠出一絲笑意,道:“無礙的,姐姐無需介懷。回宮得耗些時辰,姐姐若無吩咐,我這就告退了。”說罷,欠身福了福。銀月領著眾宮人亦行禮告退。
唇角浮起一絲蔑笑,榮妃朝宮人拂了拂帕子,道:“你們暫且退下,我有幾句話跟良妹妹說。”
一怔,芝蘭定定地迎過那些許驕縱的眸光。銀月、秀兒杵在馬車前,恭順地俯身,卻一動不動。
掠過一絲尷尬,榮妃掃了眼四下,淡淡道:“良妹妹,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今日之事……妹妹就半點不好奇?今日……我不過想好意提點妹妹。若妹妹不怕當著下人的麵……難堪,我倒不介意……”
噎得一時無語,芝蘭稍稍扭頭,朝近侍捎了個眼色。銀月淒淒地瞟了眼榮妃,領著宮人悻悻地退了去。
“頒金節……皇上要與民同樂,頭一回在園子裏族慶……為期三日。今日乃家宴,隻邀了諸位親王。明日乃正宴,八旗貴胄和各部臣子都得了召,這場慶典可謂空前。”榮妃幽幽貼近一步,道,“六宮姐妹……但凡有些品階的,也都得了召。你今日也瞧見了。”
心微搐,芝蘭擰著帕子,竭力振了振,唯是星眸隱隱騰起一抹氤氳。
榮妃漫然一笑,瞟了眼烏青馬車,道:“妹妹可知……為何偏偏落了你?”
深吸一氣,芝蘭弱弱地退了一步,鎮了鎮氣,平著嗓子道:“榮姐姐,多謝姐姐關心。我……品階卑微,這等盛宴……不得召,也理所應當。姐姐若無吩咐,我該走了。”
“嗬嗬……”冷冷一笑,榮妃步步緊逼,道,“自欺欺人!你想避到何時?自欺到何時?”
滌了滌眸光,榮妃死死盯住芝蘭,語氣冷凝道:“良貴人……美豔冠一宮,寵幸無比……體有異香,洗之不去……唾液亦含芬芳氣……”
心咯噔,十指不由輕顫,鼻息渾濁,芝蘭咽了咽,娥眉簇著疑雲,定定地瞅著榮妃。
“稗官野史……妹妹的風頭無人能敵,朝鮮屬國……更是將妹妹比作褒姒妲己。”榮妃蔑然一笑,頃刻,麵色緊繃,忿忿道,“你可知,因為你……朝鮮上下皆道皇上荒淫無度?你可知,皇上平生夙願因你毀於一旦?千古明君怎能沉迷女色?”
心悸痛,星眸氤氳簇成,芝蘭不由顫顫地跌退一步,慌亂垂眸,盯著地麵,輕聲否道:“不……”
榮妃一把拽住芝蘭的胳膊,眸光化作一柄利刃直勾勾瞅著,道:“皇上心軟,不忍廢你罷了。但……自朝鮮事發……皇上就遠著你,皇上是何意……你該知!你若安分守己……我斷不會多言。怎知你竟恬不知恥地趕來這兒?”
拂開榮妃,芝蘭揚帕木木地拭了拭淚,振了振,道:“姐姐不必說了,皇上的心意……不肖姐姐相告。”
“哼……你以為皇上對你情根深種?不過看重你這張皮囊罷了!”雙眸掠過一抹狠戾,榮妃豁了出去,貼近一步,道,“以色侍君,色衰而恩盡……這個道理,是個女子都懂!你可知皇上為何把你安置在這兒?羞於讓你頒金節露麵罷了!你可知……你的蘭藻齋……如今何人在住?”
愕然,芝蘭不由抬眸,朱唇微顫,嗓際哽得窒息。
唇角浮起一抹殘忍笑意,榮妃慢悠悠地說道:“敏妹妹……嗬嗬……便是那芝蘭堤……恐怕過不了多久,也該易名了。說實話,我真有幾分可憐妹妹。皇上是你我的夫……眾姐妹的夫……皇上對大家各存幾分情意,隻有皇上知……但眾所周知的是……皇上嫌棄你!唯獨……嫌棄你!”
渾身冷顫,芝蘭合手緊了緊帕子,癡癡地凝著榮妃,淚雨傾盆,朱唇幾度微顫卻不得一語。
心頭一陣暢快,榮妃順了順容顏,道:“嘖嘖……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若不是妹妹當年不自量力,處心積慮地逢迎皇上,嫁入佟佳府多好……嗯?我可聽說,隆科多如今對妹妹仍是念念不忘……”
“住……口!”顫顫地一聲低喝,芝蘭哽了哽,拂了拂淚,道,“你走……縱是姐姐品階高貴,依宮例……唯皇後娘娘才有資格訓誡嬪妃。姐姐這番話……已是折辱了皇上,折辱了我……折辱了佟佳一族……”
“嗬嗬……”榮妃暢快一笑,絲毫不以為意,淡淡道,“妹妹好自為之吧。皇上早就對你……棄之若敝,若你尚存一絲廉恥之心,便該知難而退……莫再自取其辱才是。”
躲在牆角,瞟見榮妃得意地飄然離去,銀月急急碎步奔了過去,不由僵住,隻見芝蘭一手搭扶著馬車,俯身蜷作一團,掩麵淒淒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