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月下西樓(二)
銀月低垂著頭,輕輕端起禦呈盤,瞥了眼睡榻,躡手躡腳地悄聲退下。
玄燁木木地攬著懷翼裏虛若無骨的嬌弱,微微頷首,下顎蹭了蹭蒼白香腮,雙眸幽深滯暗,似蒙了一層厚厚濃霧,柔聲喃喃:“芝兒……對不起……對不起……”
喉際稍許哽住,薄唇微顫,玄燁歪側著頭,貼了貼冰涼的額角,眸光茫然地落在睡榻裏側。幽幽一點眸光閃過,玄燁攏了攏懷翼,騰出一手,拾起錦衾一角露出的畫軸。掌著畫軸入懷,玄燁幽幽垂眸,頎長五指緊得手背青筋微突,心搐難耐,呼吸都似焦灼,半晌,低顫道:“朕……最不想傷的人……是你,卻偏偏……銀月說的沒錯……是朕不好……朕不好……”
摞下畫軸,玄燁靠在榻上,揚手扯了扯錦衾,裹在芝蘭肩頭,輕輕納了納衾角,攏著臂彎緊了緊,垂眸凝著娥眉,柔聲道:“快醒來……嗯……你都睡了快一天了。今日頒金節,你答應過朕……要陪朕賞月的。天就快黑了……醒醒……”
懷翼是不盈一握的虛弱,胸際隱隱覺到那羸弱體溫似緩緩消褪,心穀騰起莫名恐懼,仿似自丹田而上直噬心扉,堵悶窒息……玄燁湊著臉貼上凝脂玉麵,清潤刺骨,周身奔騰的血液似稍許凝結,冰涼蝕骨。氣促胸悶,玄燁急急閉目,心底懊悔湍湧,難以複抑。
愛她如己……午夜夢回,自己不是不憂她相思成淚,卻……八歲登基,立誌成就千古功業,希冀百年後,墓誌銘鐫刻聖君明主四字……然,非要以心作價?以她作價?她是自己不遠千裏強求的姻緣,她是自己溶入血、刻入骨的人……心悸不已,玄燁把頭深深埋入致命的淡淡桂子香,木木地緊了緊臂彎……自己如何能這般狠心?為一己私心,委屈她至此?一瞬憶及皇阿瑪,彌留之際親書罪己遺詔,十四條罪狀,條條怵目……這是何等胸襟?董鄂妃……這個如霧靄般籠罩自己一生的人,較之她……是何等幸福?她……自己貴為九五之尊,卻連給她幸福的能力都無?
心口堵悶,嗓際堵悶,整個人都似埋入雨花台的那撮黃土,玄燁稍稍往睡榻蜷了蜷,木木地緊了緊臂彎。
“咳咳……”幾乎嬌弱無聲的一陣細喘……
急急鬆了鬆臂膀,玄燁驚喜地正了正身子,脈脈地凝著懷翼,柔聲道:“芝兒,醒了……”
眼瞼厚重得直墜,卷翹睫毛幾度輕顫,星眸緩緩睜開,熹微斜透窗欞直射眸底,芝蘭不由微微別過臉,眯縫著眼茫然地望著帳幬。
“傳禦醫……”
頭頂分明飄起致命熟悉的聲線,芝蘭驀然仰了仰頭,星眸迎上剛毅下顎,心穀掀起一陣朔風,周身不由一凜,眸底騰起一抹濃霧,急急移眸,玉肩顫顫地挪了挪。
分明覺察到瘦弱背脊正顫顫地避退滑落,心頭一緊,玄燁攏了攏臂彎,揚手撫住香腮,烏瞳幽幽一凝,輕聲道:“哪裏不舒服?啊?”
兩瓣流丹褪得愈發蒼白,唇角微顫,芝蘭睜了睜眸子,迎過灼灼眸光,眼神癡然,一瞬眷戀,一瞬哀淒,一瞬漠然……
心幽幽一虛,玄燁咽了咽,臉微微湊近,悄聲道:“朕……”
“咳咳……”珠簾外傳來一聲佯咳……
梁九功領著劉聲芳弱弱地踱了進來。銀月、秀兒趕緊碎步迎至榻前,草草福了福,急急垂下帳幬。
攬著玉肩輕靠枕墊上,玄燁瞟了眼身後緩緩落下的帳幬,俯身輕聲道:“先看診……朕就在屋裏……”
芝蘭急急朝睡榻裏側別過臉,眸光透著倔強傷痛,一串晶瑩悄然滑落……抽身出帳一瞬,玄燁分明瞧見,心微搐,急急俯身回榻,薄唇輕輕朝蒼白額頭點了點,方拂帳離去。
待劉聲芳請脈退下,內室錦簾悄然落下。
玄燁心不在焉地聽著禦醫絮絮叨叨著一堆禁忌,木木地瞅著錦簾,心頭紛雜莫名,她在氣惱自己嗎……
梁九功急急使了個眼神。劉聲芳連連噤聲,輕聲請退。玄燁唯是漠然地拂了拂。
“把東西取來……”
梁九功一怔,愕然地瞅了眼主子,頃刻恍然,微微點頭。
自鳴鍾滴答聲分外刺耳,內室攏著錦簾,空氣些許凝固般密不透風……
玄燁掂著錦盒,微微探頭瞅了眼睡榻,沿著榻沿緩緩坐下,凝著娥眉黛玉,眸光愧疚、傷痛、尷尬百感陳雜,半晌,唇角不自在地扯了扯,道:“頒金節,朕備了份禮物。上回……你來西暖閣給朕送點心,朕親自描的……廣儲司改了好些回,總算有幾分花魂。瞧瞧喜不喜歡……”說完,輕輕打開錦盒,往纖纖玉指塞了塞。
眼瞼微垂,眸光木木地掃了眼錦盒,一支翠玉鑲珠鈿子,似一朵白露孤蘭,清麗淡雅……揚指點了點珠蕊,唇角淒婉微漾,芝蘭幽幽抬眸,虛弱無力地點點頭,道:“臣妾很喜歡……謝皇上。”
暗舒一氣,玄燁朝枕側挪了挪,抬手撫了撫蒼白的臉頰,薄唇輕抿,幾度欲言又止,終是柔聲道:“家宴……朕……”
“皇上什麽都不用說……臣妾……都懂了……”笑靨暈開唇角的蒼白,頃刻似綻開一朵瑩白海棠,芝蘭揚手拂落臉頰處的頎長五指,纖纖玉指柔柔地撫了撫玉白手掌,深吸一氣,道,“皇上還沒用膳吧?先用點心……今日族禮是趕不上了,明日可少不得皇上。皇上用完點心,趕緊回園子吧。臣妾無礙的。”
錯愕,玄燁癡癡地凝著初落海棠,反手掌住柔荑緊了緊,心中愧疚愈甚,傾了傾身子,道:“區區族慶算得什麽?朕哪兒都不去,朕就留在這兒陪你。”
笑靨漾至眼角眉梢,芝蘭顫顫地揚指,輕輕撫了撫兩輪劍眉,虛弱聲線竟夾著幾分寵溺,道:“又皺眉了……都說臣妾無礙的。小病是福。”
掌著眉上柔荑帶至唇邊,輕輕一吻,玄燁輕歎一氣,貼近一步,道:“小病?你可知……你這般模樣,朕心裏多急……多疼?好好養病,可千萬馬虎不得。嗯……”
芝蘭微微一笑,溫順地點點頭,片刻,輕聲道:“臣妾……想見見禩兒。”
彎唇一笑,玄燁俯身攬著芝蘭入懷,吻了吻雲鬟霧鬢,微微點頭,道:“朕一早就吩咐了,放心。”
一連數日,玄燁除了清晨去慈寧宮請安,上午召見臣子商議政務,餘下的時光寸步不離地守在了儲秀宮病榻。梁九功本是辟了儲秀宮正殿供主子就寢,哪知玄燁執意留在猗蘭館,竟將就著宿在了軟榻上。初時,芝蘭開口勸了幾回,終是拗不過他,便也罷了。
木梳輕輕刮了刮發髻,銀月雙手撫住霧鬢,探頭對著鏡中人,微笑道:“姐姐看起來精神多了。”
盈盈一笑,芝蘭款款起身,攙著銀月的腕子,緩緩踱步,片刻,頓在正堂,癡癡凝著牆上懸掛的禦筆親題詩,雙眸泛起一抹水汽,輕聲道:“蒙塵了……取下來……好生收著吧。”
一怔,銀月狐疑地瞅了眼芝蘭,但見笑靨嫣然,輕舒一氣,微微點頭。
滿院桂香撲鼻,芝蘭攀著殿門,笑盈盈地瞅著院落一角,蓁蓁細葉綴著冶冶黃蕊,闔目深吸一氣,緩緩睜眸,眸光熠熠,歎道:“額娘最愛桂子飄香……又該趕縫荷包了。”
雙眸騰起一抹輕霧,銀月緊了緊芝蘭的腕子,道:“我已吩咐秀兒晾幹花了,等姐姐精神再好些,我們一起縫荷包。”
清婉一笑,芝蘭踱出殿門,若有所思地問道:“秀兒十八了吧?該談婚論嫁了。”
“還早著呢……入宮不足五年,伺候姐姐也不過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