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月下西樓(三)
芝蘭微微踮腳,揚指捋下幾點花蕊,揉在掌心搓了搓,瞟了一眼銀月,道:“昭華易逝……其他宮的規矩,我不知。儲秀宮的宮女,我都望他們能十八出嫁。許久沒辦喜事了,衝衝喜也好。明日差小張子去內務府告個準吧……我們進屋,給秀兒挑幾件首飾做嫁妝。”
“姐姐……”銀月木木地扯了一把芝蘭的袖子,嘟著嘴,眉角輕蹙,道,“你……沒事吧?”
揚著帕子,屈指磕了磕銀月的額頭,芝蘭嘟嘴一笑,道:“胡思亂想什麽呢?沒見過我這般好的主子?嗯?”
銀月不由撲哧一笑,牽著芝蘭,振了振,道:“挑首飾去。”
“禩兒……手指該這樣……嗯……明白了嗎?”玄燁攏著稚子的右手,執著筆管,輕輕挪了挪粉嫩的細指。
禩兒連連點頭,扭頭一笑,道:“皇阿瑪,教禩兒寫自己的名字吧。”
瞟了眼對坐的娥眉黛玉,玄燁垂眸瞅了眼稚子,故意皺了皺眉,道:“這是像朕……還是像你額娘?未學行先學跑……筆還拿不穩呢,嗯……”
禩兒嘟著嘴,眸光無邪地瞅了眼阿瑪又望了眼額娘。
嫣然一笑,芝蘭摁著軟榻坐起,瞟了眼玄燁,定定地瞅著稚子,柔聲道:“禩兒果真想寫自己的名字?”禩兒篤定地點點頭。
笑意愈濃,芝蘭緩緩起身,坐到對麵,故意推著玄燁朝裏蹭了蹭,寵溺地說道:“那……就先寫自己的名字。阿瑪不教……額娘教……”
“唉……”玄燁拳了拳腿,揚手輕輕拂了拂,佯裝慍怒地打趣道,“可不許教壞孩子。”
嘟嘴一笑,芝蘭歪側著頭,興致盎然地對著稚子輕聲道:“可要給額娘爭口氣哦,今天就得學會了。學會了……嗯……額娘送你一份禮物,可好?”
“好……”禩兒盈盈點頭。
瞅著凝脂玉麵,玄燁欣然一笑,雙手交握胸前,朝軟榻裏側挪了挪,些許戲謔,些許動容,道:“朕倒要看看……寫不寫得好。寫好了……朕也有賞,寫不好……連坐。你額娘也逃不了幹係……”
抿唇一笑,芝蘭擁著稚子,攏著稚嫩的右手入掌,左手撫平宣紙,歪側著頭,低聲絮語,右手帶著粉嫩小手悠悠揮毫……
玄燁倚著窗欞,兩汪深潭漣漪驟起,一渦笑意漾過唇角。
自鳴鍾滴答滴答……
銀月恭恭敬敬地行禮,瞟了眼軟榻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輕抿一絲笑意,端著湯藥、梅幹輕輕擱在桌案上,輕聲請道:“娘娘,該是時辰吃藥了。”
輕輕拂了拂帕子,芝蘭含著笑,定定地瞅著筆毫宣紙,漫不經心地說道:“擱著吧……涼涼再喝。”
雙手撚著宣紙,揚在半空,輕輕吹了吹,兩泓清水泛起一暈瀲灩,芝蘭對著兩輪劍眉眨了眨眼,幾分炫耀,道:“皇上,瞧瞧……嗯……”
“嗬嗬……”爽聲一笑,玄燁攬著稚子入懷,刮了刮俏皮鼻尖,道,“禩兒可有什麽想要的?”
“嗯……”禩兒拍拍手,蹭在阿瑪胸前,樂滋滋地道,“兒臣想要騎馬射箭。”
“好……開春阿瑪親自教你。”
“哈哈,太好了……謝謝皇阿瑪……”
瞅著嬉笑逗樂的父子,星眸氤氳霧簇,芝蘭緊了緊畫軸,沿著軟榻坐下。振了振,笑暈至眼角眉梢,芝蘭故意揚著畫軸晃了晃,旋即,輕輕塞至稚子手中,傾著身子,道:“額娘的禮物。”
微微一怔,玄燁正了正身子,攏著稚子的手僵了僵,烏瞳蒙上一抹疑雲。
清婉一笑,芝蘭摁著榻沿,往軟榻裏側傾了傾,兩泓秋水清澈晶瑩,道:“禩兒不是說想經常見到額娘嗎?這是額娘的畫像……”
抬眸瞅了眼玄燁,雙眸氤氳,芝蘭抿抿唇,柔聲道:“阿瑪畫的。禩兒帶進阿哥所……便能日日見到額娘了。”
禩兒仰著頭瞅了眼阿瑪,複又對著額娘點點頭,樂顛顛地解開絛線……
伸手覆住纖纖五指,玄燁朝軟榻外側傾了傾,輕聲道:“要見禩兒還不容易?這是做什麽?朕送的禮……”
反手扣住頎長五指,星眸泛著一抹淚光,芝蘭嬌俏一笑,打趣道:“哪有阿瑪這般小氣的?若皇上不舍得,改日再畫一幅吧。”
輕歎一氣,玄燁緊了緊掌心,佯裝無奈地搖搖頭。
儲秀宮正殿,玄燁踱步逼近,壓著嗓子訓道:“朕看你這個院使是白當了,都小半月了,竟半點不見起色。”
顫顫地拂了把額頭的汗,劉聲芳恭順地叩了一禮,道:“皇上放心,這個方子不見效,臣再換一劑。娘娘是初兆,來日方才,可……慢慢調養。”
“換換……都換了兩個方子了。慢……再如何慢?”玄燁俯身,雙眸冷凝,夾著濃濃鼻音,道,“朕搭脈都知,脈象虛弱。你……”
劉聲芳惶恐地伏叩道:“請皇上息怒,臣定竭盡全力,不負皇恩。”
“敏妹妹,不是姐姐說你……你該對皇上多上上心才是。”榮妃輕抿一口茶,眉角拂過一絲不耐,輕聲訓道,“皇上都守在儲秀宮半月了。你竟……一點法子都沒有?”
臉微微一紅,敏儀不自在地往椅背靠了靠,垂頭細聲道:“良姐姐病了,皇上……”
磕得茶杯清冽一響,榮妃正了正身子,冷冷道:“好好的頒金節也被她攪黃了。我們都回宮小半月了,你可見皇上對大家捎過一眼?病了?哼……她的手段……你怎就學不到半分呢?”
愈發窘迫,敏儀咬咬唇,頭埋得愈發低,道:“妹妹……都聽姐姐的……”
眸光幽深,榮妃揚著手背,細細端詳護指,片刻屈指一攏,緊了緊空拳,喃喃若自語:“再等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銀月嘟著嘴,掃了眼匆匆出殿的小張子,瞅了芝蘭整理筆墨紙硯,道,“姐姐,習字傷神,你才剛好些,怎麽?”
扭頭莞爾,芝蘭搖搖頭,輕聲道:“我這不好好的嗎?我不過閑來無事,寫了幾封家書罷了。”
“家書?”銀月狐疑地揚了揚嗓子,半晌,悻悻道,“自從納蘭大人……姐姐哪裏還寫過家書……”
笑頃刻斂住,眸光一瞬淒然,芝蘭撫著銀月的手,歎道:“一晃……半年了。人去茶涼……你可知,納蘭府出事了?誼父被罷了官。”
“啊?”嗓際一哽,銀月猛地抬眸,直直地瞅著芝蘭,淚瞬間彌蒙了雙眸。
拭了拭潮潤的眼眶,芝蘭振了振,寬慰道:“放心,好在隻是罷了官。惠姐姐說……還好。容若雖不在了……我放心不下……額娘,寫封家書……雖幫不到什麽,聊表心意罷了。”
銀月深吸一氣,木木地靠進芝蘭懷裏……
小張子耷拉著頭,怏怏地捧著花盆,瞅著枯萎的蘭花,無奈地搖頭。
魏珠瞅見,堆著笑,道:“小張子,這是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小張子撅著嘴,捧著花盆朝魏珠身前送了送,歪著頭,道:“也不知怎麽了,打主子生病……這蘭花就沒好過。都換了四五盆了,難不成真是病氣?看來主子說得對,該催著內務府早點準秀兒出宮成親,衝衝喜也好。”
“給我瞧瞧……”魏珠貼近一步,瞅了瞅,撚起小搓泥,湊到鼻子前聞了聞,眉頭不由一蹙,狐疑地掃了眼小張子,搶過花盆,道,“給我吧,看還能不能救活。”
東暖閣……
掃了眼案幾上的花盆,眸光一瞬幽冷,玄燁深吸一氣,定定地盯著跪地的奴才,冷冷道:“小珠子……你可知自己罪不可赦。”
一凜,魏珠撥浪鼓般急急叩頭,輕聲道:“皇上,奴才知……不該胡亂猜測。可奴才……是一片忠心。奴才……也是關心娘娘,才……奴才擔心……若猜測屬實,奴才知情不報……更罪不可恕。求皇上明察……求皇上恕罪。”
“起吧……”玄燁幽幽移眸,木木地瞅著花盆,揚指撥了撥幹枯的黃葉,心沉入寒潭木木無蹤。一瞬盡是吞噬心扉的懼怖,玄燁捂著額,無力地拂了拂手。
魏珠怯生生地退下。
深吸一氣,玄燁正了正身子,微微晃了晃頭,一個奴才胡言亂語,自己竟……蹭地起身,玄燁揚著嗓子,喚道:“小梁子,傳裕親王。”
“裕親王,坐……”玄燁指了指軟榻一側,淡然道。
“謝皇上。”福全恭順了打了個千,俯身坐下,片刻,稍稍側身,道,“臣昨日……去了趟納蘭府……”
抬手一比,麵色不虞,玄燁揚指劃了劃紫檀木玉如意,道:“若是為明珠求情……大可不必開口了。”
一凜,福全尷尬地笑了笑,稍稍頷首,道:“皇上公正嚴明,若明珠果真無辜,犯不著臣等求情。臣今日……是……”
瞥了眼對坐,見福全欲言又止模樣,玄燁輕哼一笑,道:“說吧……對朕有何不能言的?”
福全輕歎一氣,猶豫一瞬,低聲道:“前幾日,福晉收到儲秀宮寄來的……家書,是良貴人寫給福晉和臣的,臣甚感意外。”說罷,從袖口掏出一封信箋,恭敬地平攤在案幾上。
微微一怔,漫然掃了一眼,眸光清零,玄燁凝著對坐,淡淡一笑,道:“福晉既與芝蘭姐妹相稱,互寄家書……並無不妥。收著吧……往後不必謹小慎微。”
麵露一絲難色,眉角一蹙,福全瞅著對坐,眸光焦慮,道:“皇上,臣並非……臣那日看到信已覺幾分蹊蹺。昨日見了明珠,便更……”弱弱噤聲,福全拾起信箋,呈了呈……
玉白麵龐似騰起一抹赤雲,炯炯烏瞳冰火兩重天般紛雜錯亂,劍眉緊鎖,鼻翼微顫,下顎緊咬……胸口起伏難平,空拳擰得格格作響……
梁九功躡手躡腳地入殿,低瞟一眼軟榻,驚得縮退幾步,弱弱掃了眼案幾上散落的信箋,心下納悶,裕親王從不曾惹怒聖顏,今日……
兩汪深潭暗波洶湧,玄燁猛然抬眸,定定地盯著近侍,唇角微微一嚅,掠過一抹狠戾。
嚇得一個激靈,梁九功急急垂眸,低聲稟道:“皇上……榮妃娘娘有請。娘娘請您……務必去一趟延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