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無情有思(三)
一瞬斂笑,玄燁抬手掌住玉肩,凝著娥眉黛玉,篤定道:“芝兒,休要胡思亂想,莫說你如今貌若少艾,便是你垂垂老矣……你我白首不離,是朕今生所願。朕封和嬪,隻因她的眸子七分似--”
揚手輕輕覆住薄唇,芝蘭噙著淚莞爾,微微搖頭又微微點頭……
“胤禟,你……”桑榆攙著近侍,蹣跚地挪步落坐,瞅著兒子,蹙著眉,歎道,“額娘知……是皇上差你、三阿哥和小十四去的太廟。你們是父命難違,可……你怎可對榮姐姐無禮?啊?”
胤禟稍稍低頭,欠了欠身,道:“兒子知錯了,請額娘息怒。”
深吸一氣,桑榆不耐地拂了拂手,眸光一瞬冷清,道:“額娘知,你和八阿哥打小走得近,可……你犯得著為了他的額娘……跟榮母妃過不去?額娘勸過你多少回……同是皇子,你何苦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他母家……你不覺得汗顏?瞧瞧三阿哥,平日裏文弱書生模樣,卻也曉得……與太子親近……”桑榆咽了咽,終是噤聲不語,木木地盯著兒子。
雙眸閃過一點亮光,眉角蹙了蹙,胤禟直了直身子,一副桀驁不馴模樣,倔強地說道:“額娘,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三哥如何,我不管。我隻知,十歲那年習馬術,若不是八哥,我早就從馬背上甩下來摔死了。八哥不過年長我兩歲,其他哥哥們也在場,卻偏不見他們念及手足情深。”
眸光一瞬暗滯,桑榆噎得一時無語,半晌,淡淡道:“兒大不由娘……隨你吧。可……胤禟……額娘望你牢記,你哥哥……胤祺……準格爾一役……毀了容貌,額娘就靠你了。你莫叫額娘失望才是。”
撥了撥燈花,銀月瞅著芝蘭,微微搖頭,一把奪過繡繃子,勸道:“姐姐,夜裏挑針傷神,姐姐還是歇著吧。”
清婉一笑,芝蘭背著手捶了捶腰,些許慵懶,些許傷感,歎道:“這些日子,為阿瑪……傷心,為受封……勞神,竟顧不上縫歲歲平安包,不幾日就除夕了,再不抓緊便趕不及了。”
把繡繃子遠遠地擱在牆角的案幾上,銀月挨著芝蘭坐下,乖巧地替她捶肩鬆背,道:“明日趕早不遲……這不順心的事,都過去了。隻是……”
眸光些許落寞,銀月嘟著嘴,歎道:“委屈了姐姐,被他們這麽一鬧,禮部隻下詔封了貴妃娘娘。雖有皇上口諭,姐姐已封了妃,可禮部詔書未下,終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淡淡一笑,芝蘭歪側著脖頸,旋了旋,道:“無礙的……詔書哪日下,不都一樣,總得給各位姐姐留個台階下。況且,宮裏晉封,下詔向來不及時。我晉為嬪那回……不也是如此?”
“哪裏一樣?那可是家宴……眾目睽睽,如今……他們分明是拂姐姐的顏麵。”
“銀月……”芝蘭稍稍扭頭,定定瞅著銀月,抿抿唇,掠過一絲解嘲笑意,道,“我素不看重這些,你懂的。皇上如此安排,自有皇上的道理。我隻在乎他……辛者庫罪籍為妃,已是前無古人,有夫若此,婦複何求?”
雙眸騰起一抹輕霧,銀月握著空拳輕輕捶了垂芝蘭的肩頭,愣愣地點點頭。
兩年轉瞬即逝,康熙四十二年三月,萬壽節,玄燁五十大壽異常低調,免了廷臣朝賀,唯是在皇太後所住之慈仁宮,辦了一席家宴。此次家宴非同尋常,除卻六宮粉黛,先帝遺孀皆受邀出席。
仁憲皇太後年過六旬,常年禮佛,眉宇間似簇著一絲淡淡祥雲,瞟了眼在座的幾位太妃,移眸慈愛地瞅了眼主座,輕聲道:“皇上,萬壽節乃舉國慶典。皇上屈尊來哀家這兒,哀家真是過意不去。”
淡淡一笑,玄燁微微側身,凝著皇太後,道:“母後,百善孝為先,朕忙於政事,未曾晨昏定省地照顧母後和各位母妃,朕……甚感不安。”
笑容愈發慈愛,皇太後微微搖頭,道:“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北巡尚不忘哀家生辰,千裏迢迢遣送水果幹回宮,這份孝義乃天下人的表率。”
笑斂住,頓了頓,皇太後噙著淚,歎道:“哀家今生唯有兩件憾事,一來……不曾為先帝育過一兒半女,二來太皇太後病篤之時,哀家羸弱無力,朝夕奉侍得不周全。幸在……有皇上,哀家才得享天倫……”說罷,撚著帕子拭了拭淚。
眉宇一瞬動容,玄燁關切地傾了傾身子,輕聲道:“當今天下最尊者惟母後一人,母後當保重身子才是。”
微微點頭,皇太後瞅了眼身側的淑惠太妃和端順太妃,又瞟了眼四下,眸光掠過一絲失落,道:“兩位太妃妹妹深居淺出,家宴難得來……”兩位太妃皆恭順地點點頭。
頓了頓,失落愈甚,皇太後側著身子,對主座關切問道:“這家宴……唯是少了裕親王和恭親王。聽說他們病了……無礙吧?”
劍眉稍許僵凝,眉宇間似簇了一團輕霧,唇角微微顫了顫,玄燁清然一笑,搖搖頭,道:“母後放心,隻是微恙,不礙的。”
夜,月朗星疏。伸手環著玄色腰際,芝蘭輕輕地係上腰帶,纖纖玉指柔柔地撫了撫衣襟,癡癡抬眸,柔聲呢噥:“喜歡嗎?”
唇角漾起一渦笑意,玄燁抬手掌住腰間柔荑,垂眸凝望,微微點頭,道:“你的手藝好過四執庫許多,隻是……針黹勞神,你年年如此,這暖閣衣箱都要裝不下了,往後……休再縫了。每年送朕一個荷包便是,嗯……”
嫣然一笑,芝蘭挪近一步,攬著玄色腰際,清柔地貼了貼玄色肩頭,輕聲道:“臣妾閑著也是閑著,無礙的。”
緊了緊懷翼,眸光放得幽遠,玄燁抵著淡紫肩頭,低歎道:“五十知天命……朕……著實有些不慣,嗬嗬……便免了朝賀。原想安享一份家的寧靜,不曾想……今日……”
輕歎一氣,玄燁湊著下顎,蹭了蹭雲鬟霧鬢,低聲道:“皇祖母在世時,朕對母後……守禮卻疏離。若不是日夜守著梓宮,朕還不知……母後對皇祖母的情意……分毫不比朕少。今日……朕才知,母後和幾位母妃……過得淒苦。”
微揚下顎,芝蘭憂慮地凝著兩輪劍眉,揚指撫了撫,寬慰道:“皇上的孝心……皇太後和各位太妃都知。”
劍眉輕擰,眸光微沉,玄燁抬手覆了覆玉肩,凝著娥眉黛玉,道:“先帝早逝……留下一眾孤兒寡母,何其冷清?母後和幾位母妃的日子……可想而知,難怪世人都道紫禁城是……偌大一座寡婦院……”
“皇上……”嗓際一哽,星眸氤氳霧簇,芝蘭揚手輕輕覆了覆玄色胸襟。
唇角微嚅,掠過一抹解嘲笑意,眸光卻愈發幽沉,玄燁輕吸一氣,道:“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鮮有高壽。若朕……朕斷不願看著朕的妻妾……淒清度日。朕要你們都得享天倫……”
“燁……”雙手緊緊環住玄色脖頸,朱唇微顫,兩泓清池水波瀲灩,芝蘭癡癡搖頭,喃喃道,“不許胡說,你……可是萬歲……”
淡淡一笑,眉宇間卻愁雲霧簇,玄燁掌住玉肩,寬慰道:“朕不過一時感觸罷了,放心。”笑一瞬褪盡,愁雲愈濃,玄燁微嚅唇角,輕若無聲道:“裕親王……病得不輕,怕是……”
愕然,瞬即,酸楚,星眸暗滯冷凝,芝蘭木木地凝著劍眉,嗓際哽住般不得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