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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幽恨黃土(三)

  康熙四十七年,春,儲秀宮……


  芝蘭倚在軟榻上,微微縮手,和藹一笑,道:“劉禦醫,無礙的,但說無妨。”


  年輕的禦醫緩緩起身,欠了欠身,道:“娘娘心口堵悶,想是愁思過重,微臣開些方子給娘娘好生調理,娘娘也得……萬事寬心才是。”


  “那……”銀月急急踱前一步,枯著眉,道,“娘娘近來精神不振,時常犯困,也是心疾所致?”


  微微一凜,劉禦醫恭順地笑笑,點點頭,道:“娘娘脈象平穩,無礙的。隻是愁思……當放下。先父……臨終前特意留下娘娘的診書,再三叮囑。娘娘放心,微臣定不遺餘力。”


  抬眸朝銀月捎了一眼,芝蘭盈盈一笑,微微點頭,讚許道:“劉禦醫妙手仁心……年輕有為,我信得過你。”


  瞅著出殿的禦醫,銀月嘟著嘴,輕歎一氣,無奈地瞅著芝蘭,道:“姐姐,我說什麽來著?姐姐便是想念格格,也得顧念自己的身子才是。”


  笑微漾,芝蘭振了振,抽出紫檀屜子裏的家書,揚指撫了撫,眸光放得幽遠,道:“我不過是欣喜……又添了外孫,日思夜想罷了。沒事的……盡量撥弄些花花草草打發時光吧,不想她了。”


  秋,玄燁出塞行圍,年方七歲的皇十八子隨行,病重不治。既而,又傳來皇太子胤礽被拘執的消息。紫禁城似籠在冥冥霧靄中,愁雲慘凝。


  儲秀宮,芝蘭端坐軟榻,憂慮地瞅著對坐,輕聲道:“禩兒,太子獲罪……宮闈朝野……人心惶惶,額娘著實擔憂,額娘……隻望你置身事外,切莫卷入這莫名漩渦裏,嗯……”


  唇角微嚅,漾起一絲笑意,胤禩微微點頭,道:“額娘盡管寬心。”


  星眸一瞬暗滯,芝蘭揪了就帕子,咬咬唇,猶豫一瞬,終是低聲道:“禩兒,若額娘……要你辭去差事,晨昏定省地……侍奉額娘……一年半載,你……可願意?”


  一怔,雙眸掠過一絲驚愕之光,胤禩抬肘覆在案幾上,順了順容顏,淺淺一笑,道:“額娘,您的心意,我知。可皇阿瑪月初才下詔……令我署內務府總管事,而今正是用人之際,我豈能棄皇父……逃之夭夭?”


  弱弱垂眸,芝蘭尷尬地笑笑,微微點頭。


  九月中旬,玄燁抵京回宮,嚴令六宮眾人無召不得踏入乾清宮半步。時局愈發諱暗不明……


  “芝蘭……”


  遠遠聽得惠兒夾著哭腔輕喚,芝蘭急急起身,迎至門前。淚眼迷蒙,惠兒一把握住芝蘭的手,聲音些許低顫,道:“大事不好了。我那不孝的兒子……褆兒著實糊塗,仗著自己是皇長子,竟挑頭……覬覦儲位,遭……皇上嚴斥。”


  攙著惠兒落座,芝蘭朝銀月捎了個眼色。銀月急急屏退眾人,掩上殿門。


  顫顫地拂了拂淚,惠兒振了振,眸光稍許閃避,掠過一絲愧意,道:“芝蘭……我……褆兒見無望承繼大寶,竟……鬼迷心竅……向皇上舉薦禩兒,道相士言禩兒乃大貴之相。如今宮中訛傳,是褆兒黨同禩兒……密謀殺害皇太子。”


  一怵,一凜,一栗,芝蘭木木扭頭,顫顫地跌退幾步,癱坐榻上,眸光慌亂,星眸濃雲密布,朱唇微顫,半晌,咽了咽,鎮了鎮氣,道:“皇上最忌怪力神說……竟是誰?竟要致你我的……孩兒……於死地?”


  木木搖頭,惠兒振了振,道:“事已至此,乾清宮又去不得。你我唯有……等……”


  一連數日,天微明,惠兒、芝蘭便默默地候在儲秀宮明殿。芝蘭差小張子往乾清宮跑了數趟,終是求不得……他召見。


  “娘娘,八阿哥奉旨查封原內務府總管,廢太子奶公家產……為皇上斥……”


  木木地瞅著跪地的小太監,芝蘭顫顫地揚手捂額,緩緩闔目,腦際似浮現他踱步禦案前怒斥的模樣,“八阿哥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如有一人稱道他好,朕即斬之。”


  “姐姐……”銀月急急捧著披風攏在芝蘭肩頭,攬著簌簌輕顫的玉肩,低聲寬慰道,“姐姐切莫心急,沒事的。嗯……”


  “是啊……芝蘭,你急不得,且放寬心才是。”惠兒急忙起身,挨著芝蘭坐下,輕輕撫了撫輕顫的手腕。


  擠出一絲淒婉笑意,芝蘭深吸一氣,振了振,道:“無礙的。”


  “惠姐姐……惠姐姐……芝蘭妹妹……”桑榆氣喘籲籲地碎步入殿,撫著腰,噙著淚,道,“乾清宮出大事了!皇上召集眾皇子,嚴斥八阿哥……柔奸成性,妄蓄大誌……謀害太子,著將八阿哥鎖拿,交議政處審理。胤禟和十四攜了毒藥……死諫作保,皇上大怒,若不是胤祺跪抱勸止,皇上拔刀……險些誅了十四。”


  胸悶氣促,芝蘭攀著銀月的手便要起身,唯是眼前濃霧一晃,清明瞬即騰上九霄……


  “娘娘……快來人啦……”


  病榻……


  眼瞼重若千鈞般睜將不開,卷翹睫毛潤著淚水輕顫,芝蘭微微晃了晃頭,朱唇褪作一抹流丹,囈語喃喃……


  “姐姐……”銀月掇著溫水帕子,輕輕拭了拭蒼白額頭,夾著些許哭腔,顫顫喚道。


  “禩……禩兒……”騰地驚起,雙手輕顫,芝蘭拽了拽錦衾,便要起身。


  銀月急急摁住藕粉褻衣,咽了咽,道:“姐姐,聽我說。莫急……謀害太子一事,已查明,不是八阿哥所為。小張子去了乾清宮,皇上口諭……叫姐姐寬心,沒事,他過南苑小住些日子,回宮再來看姐姐……”


  心幽幽一舒,芝蘭深呼一氣,無力地倚了倚靠墊。


  弱弱垂眸,銀月抿抿唇,支吾道:“姐姐……切莫動氣,八阿哥因……聞相士狂言未上奏……獲了罪,革去……貝勒……貶作閑散宗室。”


  蒼白唇角浮起一絲淺淺笑意,些許苦澀,些許釋然,芝蘭深吸一氣,揚手捂住心口摁了摁,綿弱無力般說道:“這樣也好……總算……能置身事外了。”


  眸光淒清,銀月木木地撫了撫芝蘭的手,怯怯道:“惠妃娘娘……也病了。姐姐昏迷時,傳來消息。三阿哥密告……皇太子近來言行荒謬,是大阿哥和蒙古喇嘛合謀魘鎮。皇上大怒,革了大阿哥爵位……幽禁府內。”


  幽幽闔目,芝蘭癡癡搖頭,唇角浮起一絲苦澀笑意,歎道:“皇上素來不信怪力神說,如今竟……”


  延禧宮,笑,暈染眼角眉梢,映著燭光泛著一抹寒光,榮妃抽開軟榻案幾上的紫檀屜子,撚起金絲密繞的碎玉扳指,攏在掌心癡癡凝望,笑愈甚,稍許得意地歎道:“我說什麽來著……哼……兒子這座山若是垮了,我倒要看看你們……靠什麽得意……”


  十月末,秋風漸寒……


  半月……度日如年般難耐,朝野宮闈似沉寂無聲,心頭大石漸漸安落,芝蘭長舒一氣,麵色總算浮起一絲紅潤。


  “娘娘……”魏珠恭順地福了一禮,麵露些許難色,道,“皇上自南苑回宮,路上……便病了。請娘娘挪步……”


  心咯噔……兩泓秋水漣漪驟起,芝蘭抿抿唇,微微點頭。


  西暖閣,龍涎沉香幽幽襲人,似透著股令人窒息的淡淡憂愁……


  弱弱地靠著榻沿坐下,癡癡凝了眼緊闔的雙眸、微蹙的眉峰,芝蘭深吸一氣,星眸氤氳霧簇,振了振,揚手輕輕覆了覆愁眉緊鎖的額際,燃炭般熾熱……


  嗖地縮手,纖纖玉指僵懸半空,嗓際哽住,芝蘭蜷指擰了擰,噙著淚,癡癡怨道:“便是再氣再惱……也不能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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