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和我的行李終於抵達我的房間。我褲腿上和箱子上早已布滿泥點兒,慘不忍睹。我從浴室裏撿一條毛巾沾濕了,擦幹淨箱子和褲腳。我打開電視,電視裏是農村題材的電視劇,村婦在擔水,身後跟著一條黃狗,拚命地搖著尾巴,搖得過分了,仿佛表演經驗不很豐富的演員,動作過了火,就有些做作。
我打開箱子,放在最上麵的是西服和大衣,我取出來掛在衣櫃裏。接下來是老婆同學弟弟的包裹。今晚一定要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何時從天津趕過來取東西。說到電話,幾乎忘記了,立刻要給老婆打長途,再過一會兒,她就上班去了。北京的夜色正深,加州卻已是清晨。我突然感到疲憊,於是坐在床頭盯著電視發呆,男人叼著煙袋眯著眼蹲在屋門前,身邊偎著那隻大黃狗,一動不動像是在睡覺。
我終於提起電話。老婆迷迷糊糊地接聽,像是被我從夢中驚醒。我看看表,晚上十一點,加州時間早上七點。也該起床了。趁著她不太清醒,我盡量簡短地報告旅途和旅館的情況。老婆卻仍然趕在我報告結束之前清醒了,一旦清醒,就一發不可收拾,滔滔不絕地講述她昨晚的恐怖經曆她昨夜竟然在廚房的碗櫃裏發現老鼠!真不明白去年剛剛蓋好的新房子怎麽也會有老鼠。我問她看見幾隻,她說好象是兩隻。我說你別怕,到商店去買捉老鼠的東西好了。她說她無論如何不敢自己對付那些家夥,寧可等我回來再說。可憐的老婆,看來這一周都不敢再打開碗櫥。
下一個電話打給老婆同學的弟弟。那電話應該是直接撥到宿舍裏了,聽筒裏傳來尖細的南方口音。我問:“請問方誌豪在不在?”他反問:“找誰?”一時間我有些心慌,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硬著頭皮又說一遍:“方誌豪。在不在?”“噢,在!”電話被重重地撂在桌子上,接著是聽上去很遙遠的吆喝聲:“方誌豪,電話。。。”回聲很重,他應該正站在樓道裏吆喝。電話那端有些嘈雜,什麽人在唱歌,聲音很嘹亮,卻一直走調,回聲更重,想必是在水房裏唱。水房裏唱歌有演唱會的效果,使每個人把自己當作歌星。小廣東有時也唱流行歌曲,邊洗牛仔褲邊唱,雙手沾滿肥皂泡,胳膊用著力,肩膀一聳一聳的。他個子高,洗衣服的時候需弓著背,背上的肌肉都膨脹著,他原本看上去很瘦,此刻卻顯出強壯來。他愛唱粵語歌曲,由於聽不懂而顯得更加動聽。他的聲音並不嘹亮,卻柔和婉轉,微微有些顫,偶爾引得聽眾的心也跟著顫一顫。
“喂?”電話那端突然的應答使我有些措手不及。
“請問是方誌豪麽?”
“我就是,您哪位?”男中音渾厚沉穩,仿佛立時充滿了整個電話聽筒。他能有多大?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不過二十歲罷了,而嗓音卻比年齡還大著許多。
“我姓劉,我從美國來……”我有些尷尬,美國這兩個字,說出口總感覺有些別扭。
“噢,您是劉先生,麻煩您了!”他打斷我,倒仿佛是幫我一個忙。
“不麻煩不麻煩,你什麽時候……”
“我明天晚上過去取好了,可能要七八點才能到,您方便麽?”
“沒問題,那我在飯店等你,北展賓館415房間,這裏不太好走好像……”
“沒關係,我找得到,明晚八點準到,太謝謝您了!”
“不謝,那明天見!”
電話掛斷了,我鬆一口氣。明明是我幫他帶東西,明明我比他年長十歲,憑什麽惶恐的是我?我站在穿衣鏡前理一把頭發,頭發原本生得濃密,三十歲了也不曾變稀疏,但鬢角上的白發卻多了一兩根。白發其實自上大學就出現過。大學宿舍裏的日光燈很明亮,小廣東坐在床頭讀書,我斜臥在上鋪,手裏也拿著書,卻不見得知道書裏講些什麽。書雖然厚,卻出奇地擋不住我的視線。我看到的是他的發,不很長卻很黑很亮。我恨不得要伸手摸一摸,果然就摸了,他轉頭問我幹什麽。我說我在找白頭發,他問找到了沒,我說沒有。他說你有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我也幫你找找,找到就拔掉。我不記得從何處聽過,白發拔了會長出更多,所以心裏有些害怕,雖然害怕卻還是豁了出去。我的白發顯然極不普遍,所以他很花了些功夫搜索,終於找到一根。我的發生的濃密,捉住那白發拔下來,又不傷及無辜,想必還是很費力的差事。他湊近了,我額角便感到他呼出的熱氣,熱氣貼著麵頰下滑。我想用力吸一口,卻怕被他察覺,終於下了決心要努力吸一口,他卻已經得手。他捏著一根白發給我看,那根發不曾徹底變白,有一段還是棕色。我接過來,放在手心吹一口氣,發在空中兜一個圈子,在燈光裏一閃,很快就消失了。多年後的如今,我果然生出更多的白發,不知是不是可以怨他。我隻在心裏偷偷怨,當著人是不好講出來的,因為過了這許多年,我已是三十歲的人,三十歲的人生幾根白發,是賴不到別人身上的。
我再撥一個電話給東北老大。老大原是我們的團支書,畢業後留校,聽說深得校領導的歡心,在行政方麵很有前途,可不知為何,去年竟也丟掉鐵飯碗,投靠了合資公司。他雖然改吃技術飯,卻仍然保留著豐富的組織才能,因此老同學間的各種聯誼活動,都由他出麵籌劃。
老大還象以前一樣善談。他先是大大誇讚我如何有成就,生活質量如何高,轉而談到他自己的生活,談到學校領導間的勾心鬥角如何使他不堪,再加上嶽父母對高收入的追求,無奈隻好放棄教育事業,投身為資本家打工的行列。他的話仿佛切不斷的水,我由於沒有機會插話,很快便開始忽略談話的內容。我看厭了那黃狗和農人,於是不停用遙控器換台,有五個電視台在播放同一組新聞。畫麵是寬闊的河灘,農人們挽著褲腿站在河水裏在撈些什麽,這引起我的興趣,我把電視的音量稍微開大一些,屏幕上的河流和農人卻馬上消失了,來不及看到他們撈到些什麽,就已經是下一篇新聞,有關美國的某團體訪華。我又失去了興趣,卻懶得把電視的聲音關小。老大正在講一句很長的話,中間夾了一個人名,冷不防一下子鑽進我耳朵裏。
“小廣東?他怎麽了?”我慌忙拾起電視遙控器,一時間卻找不到音量控製。
聽到我突然發問,老大好像有些吃驚,頓了頓才回答:“噢,我不是剛說了嗎?小廣東上個月剛剛結婚了!據說老婆很漂亮呢,還是咱學校的,比咱們低兩屆!咱班好多人還給他操心張羅呢,正說要給他介紹,結果突然就聽說已經娶了,事先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說讀研那會兒就勾上了,那會兒和他天天照麵兒,居然都被蒙在鼓裏,真厲害!”
“噢,真的嗎?可他研究生畢業也有三四年了吧?怎麽才結婚?”
“誰知道,好事兒多磨唄,也許是快畢業的時候才認識也不一定,誒?你和他那麽磁,以前每天同出同進的,難道連你也不知道?”
“噢,不知道,我……我出國以後和他也沒怎麽聯絡。”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出國以後,和小廣東實際上從未聯絡。他曾對我說,要麽你留下來,要麽你走。你走就別指望我去送你。送也不送,不聯絡似乎也是正常的。
“不知道沒關係,後天吃飯的時候,一定要逼他把細節講出來!”老大笑。
“他……後天……也來?”
“是啊,他在北京工作。當然得來啦?你劉頭兒大老遠從美國回來,誰敢不賞臉?再說大夥還沒見過他老婆,結婚也沒請大夥吃飯,說不過去嘛,這一次怎麽也得讓大家見識見識!大家都說,多虧了你劉頭兒,就是有號召力,要不然還不一定抓得到他。”
“豈敢豈敢,全靠你出馬了,我哪兒這麽大麵子?”我曾是班長,所以得到劉頭兒的稱號,然而我其實是最傀儡的班長,班中所有的事務差不多都由老大一手承擔,就連這六年後的聚會,雖然是由我而起,卻也全權由他組織,而我自己,連有誰出席也不很清楚。
“有有,怎麽沒有!對了,周五晚上七點半,稍微晚一點兒,有人下班晚,路也遠,要是周六就沒問題了。地方訂在中關村的豆花莊,你就打的去吧,司機都知道那地方。你怎麽這麽急?好幾年才回來一躺,怎麽連周末也不呆?”
“沒辦法,公司真的忙。”我隻有這一個借口。美國是屬於我的世界,我終究要回去,但這行程無論如何還是急了些。我還來不及想念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裏,有一棵樹,和我一樣高,種在我新房子的門前,新房子裏有我的汽車,每天載我到公司,公司裏有一間兩三米見方的辦公室,我除了吃飯睡覺一整天都坐在這間辦公室裏。我的世界裏還有我的老婆。還有廚房碗櫃裏的老鼠。我拿不準,離開多久,我便會開始想念我的世界。
然而小廣東已經結婚了。他早該結婚的,為何一直拖到上個月?這漫長的六年裏,他又在等待些什麽?我搖搖頭。無論如何,聽到這消息,我應該高興才是。
放下電話,我突然想點燃一根煙夾在手指間。我的手此時正空閑著,如果不夾一根煙,似乎就無處可放了。我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燈光並不很亮,所以窗玻璃上就映出我自己,正雙手抱著肩。多年前我也曾這樣站著,麵對著教室的窗。教室的燈光很明亮,所以窗戶裏隻看得到室內的燈光,絲毫看不到窗外的景致。小廣東和漂亮女生站在我背後聊天兒,原本是討論作業,此時話題卻完全無關了。討論了很久,熄燈的鈴聲終於響起來,那女生返回座位去收拾書包,小廣東轉身走到我身邊,掏出一包煙,對我說:“給你買的,你喜歡的牌子。”我仍舊一動不動看著窗。他把煙塞在我的衣服口袋裏,然後轉身,護送那女生走出教室去了。
這飯店實在是悶熱,令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伸手到衣服口袋裏摸一把。沒有煙。自從出國,六年來我再沒碰過煙。留學的生涯很拮據,美國的大多數公共場所又都禁止吸煙,時間長了,竟然就徹底把煙戒掉了。而且六年沒有見到小廣東了。所以,我口袋裏沒有煙。
我突然連澡也懶得洗了。我胡亂脫掉衣服,躺倒在床上。電視的聲音很吵,屋子裏的燈光太亮。我探身搜索,電視遙控器並非伸手可及。伸手可及的是床頭一排按鈕,我按順序按下每個按鈕,按到第四個,燈全部熄滅了,電視也安靜了。屋裏一片漆黑,我躺回床上,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