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夕泠宮
容妃的臉頰上，五個手指印雖然已經有些消散開去，但是紅印記還是清晰可見。此刻，她坐在唐沐姿床邊，問道：“身子好些了吧？”
“恩，沐姿謝謝娘娘救命之恩。”
“雖然本宮不知道你是為何被處罰跪了通宵，但是本宮看你應該是初進宮吧？”容妃細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眉目間滿是慈愛：“本宮剛入宮的時候，也是莽莽撞撞，闖下了不少禍端，還好，承蒙皇上憐愛，才得以苟活至今。在這後宮之中，沒有什麽對錯，隻有主子喜不喜歡、高不高興，你明白了麽？”
經過昨天一夜和今早上的一幕，唐沐姿對於這個規則，是深有體會：“沐姿謝謝娘娘教誨，以後在宮中，必然會時時謹記娘娘此番話。”
段宛兒打量著屋內的陳設，一雙杏花眼冒著豔羨的光，說道：“娘娘，您這宮中可真是漂亮呀！我要是有一天也能住進這樣奢華的宮殿中就好了！”
“宛兒。”唐沐姿知道她一時興奮、說錯了話，趕忙低聲嗬斥。
容妃愣了一愣，轉而笑道：“在這宮中，有個奮鬥目標總是好的。但是卻也要量力而為，本宮倒是很想有多個姐妹為皇上綿延子嗣，但是這後宮之中，卻並非每個人都像本宮這麽好說話的。”
“娘娘，您說的是姬貴妃娘娘麽？”段宛兒嘟著嘴：“同樣都是皇上的妃子，娘娘你為何那麽怕姬貴妃呢？”
段宛兒話未落音，卻被一臉驚惶的容妃捂住嘴巴，說道：“姬貴妃娘娘是貴妃，本宮不過是個賢妃，冊封等級不一樣，如何能相比？以後在這宮中，說話要三思而後行，否則言語間得罪了人，隻怕是會招來橫禍。”
“宛兒知罪。”段宛兒見容妃一臉鄭重，便趕忙屈膝道歉。
“好了，你們先回去吧，回去之後要注意冷敷膝蓋，吃點活血的藥物，免得以後落下病根。”容妃側過臉去，下了逐客令。
唐沐姿和段宛兒見狀，便謝了她的恩情，然後兩人相互扶持著，往繡坊而去。
路上，段宛兒朝著夕泠宮的方向白了一眼，說道：“姐姐，你說這容妃娘娘先前還是好好的，後來變臉可真快！”
“這也不能怪人家呀！”唐沐姿歎了口氣，說道：“你也看到了，容妃娘娘被姬貴妃娘娘打了一巴掌，連大氣都不敢出。你方才在她宮中說那麽大逆不道的話，也難怪她會生氣了。”
“怕什麽？不就是個貴妃而已麽？將來有一天，我一定要坐上皇後的位子，到時候，看誰還敢欺負我們兩個。”段宛兒揚著下巴，滿眼憧憬。
“宛兒，方才容妃娘娘的教誨你又忘記了麽？在宮中，耳目眾多，沒有什麽秘密可言，還是學會謹言慎行再說吧。”唐沐姿每走一步，膝蓋就劇烈地痛，但是卻也隻能咬著牙，堅持著，這就當做是自己在宮中被燕珺上的第一課吧。
月色朦朧，籠罩著這夏初的夜晚。
唐沐姿躺在床上，今夜那個神秘的室友徐蕙媗還是沒有回房睡覺，她的故事，似乎像是一個謎一般，繡坊中的人都忌諱著，不敢提起。
段宛兒已經沉沉睡去，唐沐姿由於膝蓋隱隱作痛，躺在床上覺得更加痛了，也不好吵醒段宛兒，隻能自己屈膝、伸手按摩著。
望著窗外那一輪新月，像是害羞的少女一般，躲入了雲層之中。月轉雲逸，不一會兒便又掀開了雲兒織就的輕薄麵紗，重新冒出了頭，將銀色的華輝毫不吝嗇地撒落大地。
這美好的月夜，隻可惜，睡不著。唐沐姿望著外麵竹影搖曳，便輕手輕腳地起床，批好外袍，為了不吵醒熟睡的段宛兒，像一隻貓兒一般，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屋子。
深夜的繡坊，雖然沒有禦花園的瑰麗多姿，但是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幾隻同樣睡不著的蟋蟀，正在吱吱地叫囂著。
繡坊的後門外，便是一片翠竹，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竹葉灑在鵝卵石地麵上，斑斑駁駁，唐沐姿踏著這斑駁，朝著明月湖的方向而去。
這明月湖，由於處於宮中最為偏僻的地方，平日裏也沒有多少王孫貴族和主子會來這裏，所以便也成了繡坊的繡女們閑暇時消遣的地方。因為在這裏，沒有喜怒無常的主子，身份卑微的繡工們，還能在這裏找回一點天真歡樂。
明月湖並不大，但是岸邊卻有一條木板和竹子鋪就而成為棧道，一直延伸到湖中心的明月亭。今夜涼風習習，平靜的湖麵被掀起了波瀾，月光照耀下來，一片斑斕的美。
唐沐姿腿腳吃痛，緩緩走在棧道上，空靈的腳步聲被淹沒在夜色深深之中。
棧道盡頭的明月亭裏，似乎站了一個人？唐沐姿趁著月色，往前兩步，確實是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一個男子背對著自己，昂首立在亭畔，夜風吹起他如絲般的墨發，使得他的背影更加顯得驕傲挺拔。
這麽晚了，原來還有人同我一樣，睡不著呀！唐沐姿會心一笑，略微思忖，便朝著明月亭而去。
那男子似乎感覺到身後來人，微微側了側頭，聲音儒雅，如同白玉一般溫潤：“你是何人？”
唐沐姿在亭子裏的護欄邊坐下，說道：“跟你一樣，一個未眠人而已。”
“哦？”男子似乎饒有興致，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眸像是暗夜中的黑寶石一般，熠熠生輝，讓唐沐姿的心差點停了半拍。
真是個長得令人喜愛的男子！眉宇間器宇軒昂，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劍一般的眉毛斜斜插入額間的秀發之中，尤其是那一雙眼眸，在湖光月色之中，泛著迷人的色澤。
男子似乎看出唐沐姿身體的不適，語氣冰冷、卻又給人感覺很溫情：“你的腿？”
“哦，腿呀？”唐沐姿回過神來，發覺自己臉頰燥熱，應該是羞紅了吧？
“受傷了？”男子繼續猜測。
“唔……算是吧。”唐沐姿確實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幹脆低下頭去，說道：“有些痛而已，不礙事了。”
“那就好。”男子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後別過頭去，留給唐沐姿一個挺拔的背影。
他是誰呢？大半夜的在這偏僻的明月湖一個人發呆。唐沐姿注意到，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之間，始終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憂傷，那種無人能解、沒有人能訴說的憂傷。
“你……為何也在這裏？”唐沐姿試探著問道。
“我？如你所說，睡不著。”
“看你這一身衣著，用料講究、製作精細，應該不會是個毫無地位的下人吧？”唐沐姿從這男子身上穿著的金絲龍紋緞袍，猜測出他應該是個地位稍高的人吧，有龍紋，應該是皇室中人。
男子別過頭來，望著唐沐姿，許久，才回答：“你猜得不錯，我……是這宮中的一個小官。”
“既然是個官，那還有什麽好憂愁的？看你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受了什麽委屈呢。”
“照你所說，你應該是受了委屈才來這裏的咯？”男子語氣間帶著一絲探尋的笑意。
“委屈又能如何？”想起那個仗勢欺人的、陰陽怪氣的燕珺，唐沐姿就覺得膝蓋似乎更加疼痛了：“我不過是個繡坊的繡女，哪能談得上什麽受委屈呢？還能全身而立、在這跟你談話，就已經很不錯了，難道要缺胳膊瘸腿才算委屈？”
“繡女？你應該是剛入宮吧？隻有剛入宮的宮女，才會有你這樣一番憤憤不平的言辭。”男子低著頭，若有所思：“剛入宮……繡女……那麽也讓我猜一猜吧，你應該是這屆落選的秀女。”
“呀！”唐沐姿明眸中閃著光，驚訝道：“這個都讓你猜對呀？”
“很簡單呀，宮中的規矩，凡是落選的秀女，擅長音律的統一安排在樂工局，心靈手巧或者幹脆一無是處的，就分配在繡坊了。”
心靈手巧？自己隻會幾下三腳貓的功夫，應該算不上。那麽就是後者咯？一無是處……唐沐姿的嘴角勉強牽動了幾下，一額頭的黑線。
男子轉過身來，在石桌邊坐下。唐沐姿這才發現，製作有些粗糙的石桌上，竟然放著一壺酒和一個酒杯。
寬闊的衣袖隨著男子倒酒的動作而蹁躚搖曳，他端著一杯酒，一飲而盡，笑著對唐沐姿說道：“難得在這裏見到你這麽個聰明伶俐的女子，隻可惜，今夜隻帶了一個酒杯，不然，倒也可以對飲一番了。”
唐沐姿瞄了一眼月色下的湖麵，見有剛生長出來、還未來得及舒展開來的荷葉，心中已經有了打算。顧不上腿上的傷痛，俯下身去，雙腿反勾住護欄，一個倒掛金鉤，探手在水麵上摘下一片嬌嫩的翠荷。
男子有些驚詫。
唐沐姿嬌俏一笑，將荷葉在手中翻轉，不一會兒，翠綠色的荷葉便被折疊成了一個漏鬥狀的小酒杯，她玉手捧著這個別致的酒杯，朝那男子眨了眨眼睛。
男子會意，在這個荷葉酒杯中斟滿了酒，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深夜一個人在這裏飲酒，而且還沒有人作陪，看樣子，你應該也有屬於自己的傷心事兒吧？”唐沐姿很好奇這個一身華服的男子，為何會一人來此，而且，從女孩子的角度來看，他還是個令人喜愛的男子。
男子如月一般溫潤的眸中閃過一絲落寞，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我若說太多，隻怕會對你造成不必要的傷害。你能陪我喝酒，我已經很高興了，何必再多問其他的呢？”
“你不願意說，那就算了。”唐沐姿撇撇嘴，有些自討無趣。
“我不願意說我的故事，是在保護你；”男子望著月光下脫俗的唐沐姿，問道：“你有著如此般的美色，就算是出入宮，也應該不會是個默默無聞的女子吧？至少……也應該是入選的秀女。今夜夜涼如水，佳人獨自夜遊，是否也有不願意跟人訴說的原因呢？”
唐沐姿故作生氣，白了男子一眼，說道：“你以為我是你啊？還當做自己的事情是秘密。”
男子微笑，弧度優美的嘴唇牽起一絲笑意：“那我就洗耳恭聽咯。”
“我原本生活在一個美麗的江南小山村，後來……”唐沐姿望著遙遙無際的夜空，眼神中多了些許朦朧：“可是後來，一場變故，讓我失去了最親愛的人。可能天不絕我，我在大火中被一家好心人救起，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十幾年。現在出於一些機緣巧合，進宮了，我隻想著能夠早日出宮，遠離這裏的一切紛紛擾擾。離開了原來生活的環境，才知道原先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麽美好。”
“你想出宮？”男子的興致更加被提起來了：“世上那麽多的美貌女子，都削尖了腦袋擠進宮。你呢？進來了，卻反而想要出去。難道，你就不想有朝一日能夠嫁給皇上、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寵妃嬪？”
唐沐姿淡然一笑：“沒有想過，皇上身邊那麽多女人，我不想去跟她們爭一個夫君。”
“原來這世間，還有不想嫁給皇上的女子。”男子目中閃著溫和的光芒，像是一顆名貴的黑寶石，在夜空下閃著令人迷醉的光。
唐沐姿承認，她有些看傻了。
沒想到在這小小的明月湖畔，夜深人靜，還有這麽一個男子，願意在自己失落的時候陪伴一同飲酒。這也算是一種意外的幸運吧！
男子察覺到唐沐姿正在盯著自己看，沒有覺得尷尬和不好意思，而是像是已經習慣了人家的注目，有些怡然自得的神態。
持續了好一會兒的寂靜，被男子打斷：“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腿是怎麽受傷的？”
“腿受傷？”唐沐姿想起那個一臉妖媚、卻腹黑的燕珺，方才的好心情立馬消失殆盡了，咬著牙回答道：“就當作是被狗咬了吧。”
“哈！宮中還有惡犬會咬人？”男子被逗笑了，唐沐姿發現，他的聲音也是異常好聽，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一隻會說話的惡狗。”
“那就是人咯？”男子微微歎了口氣：“在這宮中，下人們被主子教訓，是很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你若是不想被人踩在腳下，就要學會在逆境中奮起，一步一步慢慢爬起來，才會有可能有朝一日不被人牽著鼻子走，不被人欺淩。”
“聽你這語氣，似乎也被人家欺負過？”
“被人欺負？”男子冷冷一笑：“我是被天下人欺負，擔著不該屬於我的膽子，做著被天下人欺負的位子。”
見唐沐姿大睜著眼睛，一臉驚詫，男子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繼而自嘲地笑道：“我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別當真。”
“哦，我知道了。”唐沐姿一臉的自信的笑。
男子似乎一驚！白皙的額角有冷汗流了下來，問道：“你……知道些什麽了？”
唐沐姿絲毫沒有感覺到男子的異常，而是嫣然一笑，說道：“我猜測，你肯定也是被主子欺負了吧？”
男子臉上的笑意似乎帶著如釋重負的感覺，笑道：“你還猜的真對。”
唐沐姿再次在自己的荷葉杯中和男子的酒杯中斟滿了酒，說道：“為了我們兩個傷心人，一起幹了這杯吧。”
“恩！”
做工精細的白玉酒杯和唐沐姿別致的荷葉杯，在滿天繁星和一晚西斜的新月之下，相互碰杯，激起的酒水反射出月光的華，燦爛奪目。
這天晚上，直到兩個熱分別，唐沐姿還是不知道這個男子的真實姓名和身份，她也沒有問，因為他不願意說。這樣也好，兩個不明身份的人互相談心，也算是少了一份隔膜。
但是從這一夜開始，唐沐姿突然間覺得這個皇宮的生活，也沒有那麽壓抑和枯燥呀！這個男子的出現，就像是在暗夜中的一顆流星，刹那間絢爛了她的生活。
她隻乞求著，以後能夠經常見到這個有著溫潤如玉般的眼神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