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 暢言
當天晚上,送走了姒天都以後,黃家其他人便都開始忙著張羅搬家的事情——姒天都很痛快,和黃昶說定後當即便表示這邊隨時都可以過去。反正別苑裏一切都是齊全的,從仆役使女到家私器具,全都在贈送範圍之內。
而黃昶卻拉著兄弟黃旭,兩人來到已經少了半邊屋頂,整個一塌糊塗的前廳裏,坐在台階上,開始促膝交談。
“阿旭,這一次真是多虧你了。若沒有你和俞師傅,那大錯便再也無法挽回。”
黃昶回來後一直忙於各種瑣事,始終無暇與黃旭談心,直到現在才終於有空。而黃旭倒是表現的頗為低調,此刻也隻是笑了笑,回答道:
“主要還是三哥你的護身符管用,那姓蘇的當時都快瘋了……嗬嗬,現在想起來還挺有趣的。”
想了想,黃旭又道:
“俞師傅這回幫了大忙,若非他及時送兵器給我,後果真的難說。隻是他的傷勢……三哥你可有辦法麽?”
“放心,我來解決。”
黃昶立刻回應,俞天望右邊肩骨完全碎裂,若換了一般人,多半是連命都保不住。但在黃昶手裏,以木行道法為其療傷,痊愈不難,隻是未來恐怕會落下殘疾。
不過仙家自有妙術,隻要舍得用珍貴一些的仙家靈藥,使其盡複舊觀也不是什麽難事。既然俞天望證明了他的忠誠,那黃昶自也不會虧待他。
而說了這句話後,黃昶卻又沉默了許久,方才低聲說道:
“阿旭,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犯了個錯誤。”
“嗯?”
黃旭不解,而黃昶隨後又解釋道:
“當初在昆侖的時候,曾有師門長輩隱約提起過一句:修道之人,其實不宜和家人過於接近。我原本以為是擔心在感情上難以擺脫凡俗牽掛。可如今才明白,這不僅僅是心情問題。”
“三哥你想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
黃旭不解道,黃昶則歎了口氣: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阿旭,這一次,你所遇到的敵人,對你來說近乎於不可戰勝。但隨著我的插手,他很輕鬆便被幹掉了。”
“這一次蘇鐵城的襲擊沒有成功,那是他實力相當一般,也沒什麽好裝備。但如果換了個更有能耐的,或是裝備更好一些的,我的護符也就無能為力。”
“然而我如果繼續像現在這樣,著急把你們往修仙道路上拉扯,又仍然和家裏頭聯係緊密的話。沒準兒哪一天,我的敵人會跑來對付你們,也是隻要揮揮手,便能讓你們灰飛煙滅,根本連求救的機會都不會有。”
黃旭愣住,隨即又聽黃昶道:
“我以前一直覺得,讓家裏人也跟著走上修仙之途,把咱們家也提升為一個修仙世族,是我能對家裏的最好報答。在這個世界中,唯有修仙者才是世界的寵兒,唯有掌握了仙法道術,才能夠充分領略到這個世界的精彩與繁華……”
“但是現在,我有些疑惑了。我是在昆侖山上學藝,有宗門庇護,安全無虞。以前雖然聽人說起過凡間世界的混亂與殘酷,卻終究隻是聽聞,而沒有親身體驗。”
“然而經過了這一次……阿旭,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從前家裏的日子雖然窮苦一些,平凡一些,可卻很安穩。咱們一家人互敬互愛的,也都過來了。可是如今……父親娶了妾室,母親時常為此傷心,阿昭變得越來越懶。家裏頭人多了,各種麻煩也都多起來……我給你們帶來的,未必都是福氣啊。”
說到這兒,黃昶長長籲了口氣:
“也許,今後我應該逐漸減少與家裏頭的聯係,盡可能不讓江湖上知曉我的根底,這樣才是對家人最好的保護?”
對於黃昶的疑惑,黃旭起初時還凝神細聽,但後來卻漸漸鬆懈下來,唇角邊甚至還隱隱浮現出一絲笑容。
等到黃昶說完,過了一會兒,他才伸出手指,輕輕搖了搖:
“三哥,你確實犯錯誤了。但卻不是你想的那種——你有些地方太過於自大,有些地方卻又太小瞧了自己。”
“哦?”
這回輪到黃昶不解了,而黃旭也沒賣關子,立即又道:
“你回憶從前,隻記得那些好的事情了,可更多吃苦頭的日子,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總愛說起咱們小時候,那一次大雪封山,大哥去抓了一隻兔子,全家互相推讓的場景。你覺得那很溫馨,我也記得——但我印象中記憶最深的就是那天肚子依然很餓,一隻兔子根本不夠吃。”
“後來你上昆侖山了,整整十年。你在仙山上拜師學藝,肯定是不知道咱們這些凡人的生活了——父親做了個小官兒,一點點熬資曆。大哥跟著他學作幕僚,一開始在衙門裏也受了很多氣,這些我沒親眼見到,也不好說。”
“說說我所知道的事情——為了補貼家用,母親找外公家裏幫忙。二姐,我,還有阿實表哥一起在城裏開了間小鋪子。可是因為不懂規矩,沒給當地的幫會上供,開張的第一天就被砸了。我永遠都會記得當時阿實表哥被打的頭破血流,阿昭抱著一堆破碎泥偶嚎啕大哭的樣子——那是她費了好多功夫才捏出來的,原指望賣了換糖果吃。”
“後來是三舅出麵,跟當地黑道講數,總算把鋪子開起來了。但每個月都要給錢,我不服氣,所以我就加入到他們中間去,不想欺負別人,隻求不被欺負。”
“再後來你托人送了銀子回來,家裏頭的情況好轉了許多。請來了俞師傅後,我也能正兒八經跟著學些武藝,雖然你說他好多地方都教錯了,但對我卻還是極有用的。”
“我慢慢混成了城南那一片的小頭目……大哥又娶了薛家的姑娘,這樣我們家在城裏才不至於被人歧視,總算能像正常人家一樣生活了,但也隻是不愁吃穿罷了。真要說地位,還是褒南官麵上最底層的那一撥……在街麵上隨便遇到個世家子弟,幫派門人,就要趕緊躲開點,免得擋了人家的路,莫名其妙的招來災禍。”
說到這裏時,黃旭忽然微微仰起頭,看著天邊星辰:
“說起印象深刻的,我倒是還記得一件事……那一次徐家娶親——就是豆豆將來的嶽家。那位徐二奶奶,被八抬大轎抬到徐家的時候,我跟著混進去吃了一頓酒席。當豐神俊朗的徐家二公子從花轎裏把姒家小姐攙扶出來的時候,在我眼中看到的,當真仿佛是兩位天上人一般。”
“現在都說徐家敗落了,可我當時在徐家看到的可是一派豪奢景象:各種陳設物件,仆役穿戴,還有他們家的森嚴規矩……那種潑天富貴,若不是親眼見到,連想象都難。徐氏已經是我對於權勢人家認知的極限。至於姒氏,那根本就是神仙中人,覺得這輩子也不可能有所交集的。”
“這便是我們原來的生活——所以,三哥,你憑什麽覺得我們會懷念那種日子?我想家裏頭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再願意回到那種時候了。”
“要說真正舒心暢意的日子,還是在三哥你回來以後,帶挈著家裏幾乎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飛一般的向上竄升。從前那些看似不可匹敵的對手,在你麵前卻仿佛土雞瓦犬一般,真的是揮揮手便灰飛煙滅。而那些原本連看都不會看我們家一眼,和我們家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的家族,勢力,卻一個接一個的被超越……”
“到了今天,徐氏主動找上門來聯姻,姒氏小侯爺口口聲聲說要陪罪……三哥,你真的太小瞧你對家裏頭的幫助了。可能憑你的本事,你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但對我們而言,真的是天差地別。”
“……至於你說的危險,什麽時候不危險呢?我們小時候在山上遇到一條野狼有可能被咬死,長大後走在路上可能被幾個無賴青皮打死……在三哥你回來之前,那熊爺要取我們的性命也隻是一念之間。”
“三哥,這就是我說你自大的地方:你不可能永遠將家裏人都守得嚴嚴實實。我們有我們的路要走,該麵對的,也終究還是要麵對。”
說到這裏,黃旭轉過頭,盯著黃昶的眼睛誠摯道:
“三哥,雖然我們隻是些凡人,但你千萬別把我們看作是你的累贅。現在我們的本事還很弱,完全要依賴你的庇護,可誰又能斷言,哪一天我們不能幫上你的忙呢?”
聽著兄弟的話語,黃昶不禁苦笑起來:
“看來還是我太矯情了,總覺得你們好象時刻需要我保護一樣……”
黃旭也嘿嘿的笑了兩聲:
“三哥你可別瞧不起人啊,我跟你是不能比。可就這幾天,我遇到的武者看我眼光都跟看怪物似的——我如今可是能頂得住中期修士的強人啦!”
黃昶禁不住也笑了——確實,黃旭這一次與中期修士拚死戰鬥,卻又偏偏死不了,通過這種方式積攢下來的經驗,尋常武者根本不可能得到。他現在實際功力雖然還不高,但對於生死戰的領悟境界卻遠比一般人要強的多了。
“好啊,阿旭,以後家裏的安全,可要更多的壓到你肩上了。”
“當然,三哥你畢竟是屬於昆侖山的人,我才是黃家未來發展壯大的守護者哪!”
黃旭還記得黃昶當初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呢,此時慨然應諾,豪氣十足。
“好,那咱們就還按照原來計劃,繼續推動咱們家向著修仙世族的道路,前進!”
兄弟兩個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一般的意氣風發,躊躇滿誌。
這大好河山,世間繁華,終是要一起去領略!
(第五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