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釘

  靈山峽穀下, 冰河。


  一場大戰自山巔至山腰,自山腰至山腳,上千年的積雪與冰川垮塌後, 沿著靈山峽穀無情湧出,淹沒了王都北方,堵住了玄武門。雪浪無處可去, 猶如潰堤的洪水,衝出西南走向的山穀外,一路摧枯拉朽, 直到洛水前。


  鬆樹折斷,亂石滾落, 洛河冰麵崩塌, 百萬斤滑坡湧下的雪,裹著泥石,傾入河中,壓垮了冰層。


  一名鶴發童顏的老者拄著杖, 帶著一名青年人, 趕著一輛驢車, 來到洛水岸邊。初初渡過河後, 老者在河邊亂石上坐著,擰開酒袋,喝了幾口酒。


  青年人則跪在山腳下,用雙手刨開積雪。


  “羅宣啊。”老者說。


  被喚作羅宣的青年沒有回答,右手手指上,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一小塊雪地。


  老者年逾古稀, 卻顯得精神矍鑠, 酒袋上繡有四隻當值神獸的圖案, 一側以篆文勾勒出古老的名諱:鬼師偃。


  這個名字,中原人所知道的,已經不多了。


  有關那神秘的滄山與長海,而滄海上,雲霧之中所建起的仙境般的樓台,以及那最終被湮沒於時光中的名字“鬼先生”,如今再無人提及。


  羅宣挖開了積雪,被鮮血所染的雪下,出現了青紫色的一隻手。


  這是今天他挖出的第十六隻手。


  從山坡到山腳,到處都是高舉的手,成千上萬,凝固了千奇百怪的動作,在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麵前,每一隻手都努力地淩空抓撈,想抓住求生的最後一點希望。


  但這隻手不一樣,它按著一截木頭,臨死前,似乎仍在守護著什麽。


  “先生,”羅宣看見那隻手,便回頭說,“找到了。”


  鬼先生喝完袋中的最後一滴酒,沒有站起來,以眼神示意羅宣動手挖就是。


  羅宣於是繼續徒手扒開積雪,現出底下一輛破碎的木車。木車已在雪崩下傾翻過來,壓著身材修長的項州。


  看見項州的時候,羅宣便再次跪了下來,抱住了僵硬的屍體。


  項州身上的血已結冰了,他的眉毛、頭發上滿是積雪,表情仍保持在死前的最後一刻,雙目瞳孔擴散,五官卻沒有任何慌張的表現,靛藍色的臉龐上現出一如既往的溫柔,嘴角還凝固著笑意。


  他一手撐著身下,背脊撐起了壓向他的木車,另一手稍稍前伸,手臂折斷以一個奇異的方向曲著,擱在車柵旁。


  朝暉轉過群山,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棄”字熠熠生輝。


  羅宣鑽進雪坡下,握住他骨折的右手,把他抱在懷裏,將死去的項州從那狹小的空間裏用力拖了出來。


  而在項州的身下,還有另一具軀體,被拖車的繩子胡亂纏在項州身上。


  薑恒緊閉著雙眼,一手緊緊抓著項州的衣襟,於山巒崩塌的最後一刻,與他相依為命。


  鬼先生看著眼前這一幕,點了點頭,用拐杖敲了幾下石頭。


  “既然找到了,就走罷。”鬼先生說,“不必進王都了。”


  羅宣跪在雪地上,將項州抱在懷裏,低頭看著他,小心地撿開他眉毛上、額頭上的冰碎與雪花。


  覆蓋項州的冰雪,在羅宣呼出的熱氣下慢慢地融化了。


  他把驢車趕來,先是把項州抱上驢車,放在車鬥上。


  失去了項州後,薑恒側著身,依舊蜷縮在那人形輪廓撐起的保護空間中。片刻後,羅宣把薑恒也抱了起來,放在項州身邊。


  鬼先生沒有問徒弟,為什麽要多帶走一具屍體,羅宣也沒有解釋。直到他套好車,跳上車去,坐在一旁,為項州的屍體蒙上布時,手指觸碰到薑恒的臉頰。


  先是一碰,羅宣便縮手,繼而想了想,再一碰。


  “先生,”羅宣說,“這孩子還活著。”


  鬼先生隨口答道:“你想救他?”


  薑恒的氣息非常微弱,兩腿被破車壓了不知多久,膝蓋以下已折斷了,斷骨處高高腫起,滾下山坡的衝撞,令他正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夢裏滿是桃花,一條溪流橫亙在他的麵前,溪水不過到膝蓋深。


  彼岸,昭夫人端坐在桃林中,花瓣溫柔四散,遠遠傳來琴聲。


  昭夫人的身邊,坐著一名黑衣男子,以黑布蒙著眼。


  “爹!娘!”薑恒笑著喊了出聲。


  他涉水而過,走進冰涼的溪水裏,接連喊道:“爹!娘!”


  刹那間,溪水一片血紅,開始沸騰,浸在身下的水流,化作滔滔血水,猶如千萬把呼嘯而過的利刃,剜去了小腿上的血肉。


  薑恒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一個踉蹌,失去支撐,摔倒在溪流中,恐懼地大喊。


  “救我——救我!”


  溪水淹沒了他,無情地剝離他全身的每一塊血肉,薑恒變成了一具白骨。


  一聲大喊,薑恒從劇痛中,驀然醒了過來。


  陽光明媚,從窗格外投入,照在他的臉上,四周泛著刺鼻的草藥味。


  薑恒全身上下都在痛,兩腿尤其鑽心地疼,身上、臉上,甚至就連張口大喊,嗓子亦火辣辣地疼。腿上就像被打進了許多鐵釘,令他受盡折磨。


  我在哪兒?薑恒生出念頭,苦忍著疼痛不過頃刻,便又在劇痛的折磨中意識模糊,發狂地大喊起來。


  他發著抖,掀開蓋在身下的被子——看見了自己的兩腿。


  腿上沿膝向脛,再到踝,左右腿各被釘上了血跡斑斑的近二十枚釘子。


  薑恒深吸一口氣,痛得臉色蒼白,伸出手按著榻畔藥架,想靠自己的努力坐起來,卻按翻了架子,發出一陣雜亂響聲。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青年的身材擋住了日光,他穿著一身武服,身上、額上全是汗,走到榻前,看也不看薑恒,扶起藥架,從房間角落的櫃子裏取出一個破碗,左手手指在碗裏撚了一把,再回到榻前,左手覆上薑恒臉頰。


  霎時間睡意襲來,薑恒喘息數聲,雙目失去神采,歪倒下去,失去了意識。


  不多時,他再次醒來,剛想開口,那青年男子聽到呻|吟,便起身,依舊拿了那破碗,拈出少許碗中粉末,按在他臉上。


  薑恒毫無抵抗之力,再次沉沉睡去。


  如此反複,日轉夜,夜轉晨,薑恒連著醒了七次,青年也依樣施為七次。


  直到第八次時,外頭下著雨,薑恒腿上疼痛稍減,睜開眼,再不見先前青年。


  又是一天到來,薑恒忍著痛,躺在榻上喘息,汗水把褥子與被、枕浸得濕透。


  他不敢看自己受傷的兩腿,隻盯著天花板,咬牙忍耐。


  他聽見外頭一個稚嫩的、卻毫無感情的女孩聲音說:“他醒了,羅宣,你該去看看。”


  不一會兒,房門再次被推開,那名喚羅宣的青年走了進來。


  薑恒臉色依舊蒼白,疼痛卻較第一次醒來時要輕,他終於得以收斂心神,看麵前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雪崩瞬間,記憶正在一點點地回來,他知道這人救了他的命。


  青年身長七尺有餘,不似項州高大,身材看似十分單薄,穿著並不合身的武服,眉眼清俊,卻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戾氣。


  他的頭發被削得很短,臉上也洗得不幹淨,身上散發著一股動物的氣味,邋邋遢遢,就像曾經第一次來到家裏的……人,那個人是誰?薑恒忽然有點混亂。


  “謝謝,”薑恒發著抖說,“謝謝你……救命之恩,我永遠不會忘……”


  “羅宣?”外頭那女孩的聲音又說。


  薑恒知道這青年人叫羅宣。


  羅宣在房裏的另一張榻上坐了下來,沒有回答。房外,腳步聲遠去,女孩走了。


  薑恒注意到,他進來時,右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薑恒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被羅宣的手背吸引了目光。他的左手手背,分布著鱗狀的硬甲,就像長在了肌膚上,又像手上的皮膚因藥物硬化後,留下的傷痕。


  那鱗片閃著光,直蔓延到小臂,手指甲卻是修得很短,而五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金鐵般的光澤。


  羅宣沒有看薑恒,低頭玩著手裏的匕首,以金鐵般的左手摩挲匕刃,發出了磨刀般的聲音。


  “我問你,”羅宣忽然說,“你是項州的什麽人?”


  “項州?!”薑恒下意識地想到了許多,問,“項州怎麽了?他在哪兒?”


  “他死了。”羅宣沉聲道。


  薑恒記憶非常模糊,從山坡上墜落時,撞到了他的頭,導致他許多事就像霧裏看花,看不真切。


  “是……項州,”薑恒說,“我記得他,我……”


  薑恒努力回憶,說了個大概,包括在家裏第一次見到了項州,以及與母親,還有誰,一同逃離了……潯東。是項州保護他離開的嗎?可是在這之後,又是誰呢?


  薑恒把想不清楚的記憶,勉強自圓其說了一番,認為是項州保護他到王都洛陽,再帶著他,逃出了都城。


  羅宣隻是安靜地聽著,末了,望向扔在榻畔架子上的那麵,以黃布包著的金璽。


  “就是這樣?”羅宣忽然說。


  “是……是。”薑恒竭力點頭,劇痛再次襲來,“我記得……是這樣。”


  羅宣起身,手指拈了藥粉,但比前幾次分量都少,摸上了薑恒的臉頰。


  羅宣的手就像一隻鐵手般,卻是溫暖的,被撫上眉眼、口鼻時,薑恒不住發抖,想握住他的手,從中得到些許對抗病痛的力量。


  “還有隱瞞嗎?”羅宣毫無感情的聲音道。


  “沒有。”薑恒握著羅宣的手,突然察覺到了什麽。


  接著,羅宣扼住了薑恒的喉嚨,左手收緊。


  薑恒:“……”


  一瞬間,薑恒血液上湧,頭腦一陣陣發漲,羅宣的手就像一把堅固的鐵鉗,挾住了薑恒的咽喉。


  他的眼神異常平靜與冷漠,薑恒正要掙紮,刹那間,他從羅宣的眼神裏,想起了一個人。


  耿曙。


  無數記憶的碎片猶如碎影般掠過,耿曙被箭矢釘在樹上,遠遠地看著薑恒,正如這一刻,羅宣的眼神。


  那是一種麵對結束的平靜,深邃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薑恒想起了耿曙,也想起了雪崩前的最後一刻,自然想起了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耿曙已經死了。


  於是薑恒忽然不再掙紮,放開了握著羅宣手腕的手,坦然合上雙眼,緊閉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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