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一棵枯樹的雷劫
“哥!你怎麽一個人先來了?!說好的等人家呢?!”
七葉將半個身子都趴在了墨漣背上,狠狠地勾著墨漣脖子,半嗔半怒地說道。鶯鳴一般清脆的嗓音說出的話語聽起來就像是尋常兄妹中妹妹對兄長的撒嬌,那些被隱藏在嗔怪麵具之下的殺氣和怒意看起來就像兄妹之間的小打小鬧,落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平白就顯得特別的和諧可愛。
墨漣麵帶笑意地扭頭斜望了一眼,全然不在意她大概已經將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勒著他脖子的手臂上這件事,手輕描淡寫地往後一抓,便將她整個人扔到了凳子上,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鹹不淡地道:“你這玩的又是哪出?”
七葉白了他一眼,小聲控訴道:“明知故問。”
她此刻雖仍然著著一身淺灰色男裝,頭上那些要長不長要短也並不是都很短的頭發仍是用一根帶子隨意地束著,裝扮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五官也依舊和先前相差無幾,隻是麵容卻比起先前來要柔和年輕了許多,那些刻意做出來的男性特征也統統從身上抹除了幹淨,相反她那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給收了回去的酥胸卻重新顯現了出來,一根腰帶係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原本就有些寬鬆的外袍更顯得空空蕩蕩的。
無論是誰,隻一眼,一定就能夠分明地看出來她是一名女子,一名身著一身男裝的清瘦女子。
“我此趟出門沒帶男裝,所以恩公就將就著看吧。”七葉負氣地說道,她沒帶女裝出門不假,但其實就算帶了她也沒打算要換,他不是要她不得做男子裝扮麽,可誰規定女子就不能穿男裝了,她偏就要穿!
“你這樣就很好看。”墨漣倒是一點兒沒在意她身上的男裝,倒是她那句恩公讓他覺得有些不悅。
七葉聞言愣了一下,連匆忙準備好的說辭都沒沒用上。恍惚間想起她和他相遇不久後她沒打招呼就獨自一人跑到葙涼城中買衣服的這件事來,那時候的墨漣可不像現在這麽識趣的啊。
“時間這種東西還真是神奇啊!”七葉不由感歎。
或者說,其實記憶才是最神奇的吧?
又或者,其實是人心才對?
真是琢磨不透啊!
七葉心不在焉地攪著碗中的熱粥,有一口每一口地喝著,心中萬分感慨。
墨漣瞥了她一眼:“好好吃飯。”
“……”
七葉回瞪了他一眼,不嫌燙地猛吞下餘下的幾口粥,十分豪氣地將碗拍在了桌麵上,大聲說道:“小二,給我拿兩個空壇子來。”
“好咧,客官您稍等。”小二兢兢戰戰地應和了一聲,聲音尤其的洪亮,務必做到讓墨漣二人聽得仔細。隻是他有些不明白七葉要拿空壇子有何用,若不是她話語中的那“空壇子”三個字咬得特別重,以她方才話語中的氣勢,他幾乎要以為她喊的是“拿兩壺酒”來了。
“你拿壇子做什麽?”對於七葉吩咐小二拿空壇子這件事,墨漣顯然也十分好奇。
“給大哥釀酒喝哇。”七葉清了清嗓子,十分場麵地說道:“承蒙大哥近日悉心照顧,小妹不甚感激,唯有替大哥釀上幾壺好酒聊表心意,還望大哥不要嫌棄。”
雖然她話說得實是太過場麵了些,可話中的內容確實半分不假,墨漣近來照顧她確實是照顧得很周到的,如果不算他那一點都不精湛的廚藝的話。她總要適時先回報與他點什麽,否則會於心不安的。
“果然是流於表麵啊!”墨漣笑道,美酒他飲用過無數,尋常人所釀製的酒已經不能引起他的興趣分毫,但不知為何,卻忽然對她所要釀製的美酒有些期待。
“所以……”
片刻後,墨漣將目光從滿山盛開的冬梅和林間偶爾冒出來的一兩個遊客上收了回來,看向七葉:“現在是要摘梅花?”
“梅花釀嘛,自然用的就是梅花了……”七葉隨意地拈了一朵話放入了口中,嚼了幾下,呸的一口吐了出來:“好苦!”皺著眉萬分嫌棄地喝了幾口帶出來的橘子蜜汁將嘴裏的苦味全衝淡了去,才繼續道:“這個可以用,采靠近枝端的那些,半開未開的就更好不過了。”
墨漣了然地點點頭,從身上扯出來一截三丈餘長的玄鐵鏈,二話不說,一陣密不透風又精確無比地揮舞過後,從容不迫都拿著兩個壇子在梅樹下一陣的輾轉騰挪,不過片刻,便將裝滿了梅花的兩個壇子替到了七葉麵前:“摘好了。”他對玄鐵鏈的操控又更精進了一些,連一片多餘的雪花都未曾震落。
這效率,差距啊!七葉暗自讚歎了一聲,默默地將展翅欲飛的蝴蝶收了回來,縮著肩膀抬腳轉身欲回:“好冷,回去了吧。”
話音還未落天色忽暗,疾風驟停,恍若末日來臨一般,天地變得無比的沉重壓抑。
似曾相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氛圍。
七葉下意識地轉回身往墨漣身上探測過去,罷了又有些自嘲地將目光移到了上方若布滿了濃稠墨汁的蒼穹之上,忽然一道白色雷光閃過,轟鳴聲中映出來一條蟄伏在雲中的五爪雷龍,雷光熠熠,帶著一股毀天滅地的驚人氣勢。
“是天劫。”墨漣眯眼細望了片刻,有些不確定看到的究竟是何種天劫。
“嗯,萬年雷劫。”七葉點點頭。
墨漣正覺得她能夠認出來這是萬年雷劫的這件事有些驚奇,忽然就見她已經提了把三尺長的刀,帶著周身飛舞環繞的蝴蝶向著方才銀雷落下的地方一路疾奔過去。
“又這樣亂來!”
墨漣歎了口氣,手一揮將兩壇子梅花橫放在了雪地之上,同時幾步跟上,避過了利刃一般的蝶翅,一把將跑得費勁無比卻又速度奇快的七葉撈了起來,一麵以快了不知幾倍的速度掠了過去,一麵:“跑這麽快,小心摔著!”
以他現今的功力,要應對這等天劫還是太過不自量力了一些,但躲過雷劫,並在雷劫下安全帶她離開,卻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其實他也可以攔下她來,這樣做會省事得多,也安全得多。隻是她向著落雷疾奔的背影太過堅定,映在雷光中的身影太過似曾相識,讓他忍不住地就想陪著她一起犯險。
“去!”
七葉幾乎是一瞬不停地念完一段冗長的咒語,手朝著上方一指,成千上萬隻翩翩舞動的蝴蝶便聚成了一把撐開的大傘,連同著他們二人一起罩在了一棵被劈得焦黑的梅樹上方,十幾隻血色蝴蝶從她的領口處穿了出來,帶著一團一團的紅色霧氣劃出來一道道遊離盤錯的曲線。銀雷落在蝴蝶形成的傘麵上,一陣符文閃現過後,如流水一般流向了地麵,炸起了一圈白色的雪花和黑色的泥巴,雖仍很努力地想要靠近梅樹,卻始終沒有辦法靠近被血舞圍起來的區域分毫,漸漸被地麵蠶食了個幹淨。
千千萬萬隻蝴蝶圍住的是一棵早就已經枯死了的梅樹。
梅樹看起來很普通,低調地混在大片的梅林之中,若不是那層焦痕,看起來並不會顯得和別的未開花的梅樹有什麽兩樣。
隻可惜了沒複活成功。
七葉手中的三尺長刀隨意地揮了幾下,取出來一塊泛著金光的木塊,木塊摸起來顯得涼涼的,不若寒冬刺骨的冰雪的寒,而若長夏山林深處的泉水,即便是在這樣寒冷的冬月,也能給人帶來一絲舒適。
若能夠再萌發一次生機,或許這棵枯樹真的能夠再次凝結出來一隻樹靈,隻可惜它終究還是沒能再活過來。
它活了幾千來歲才化了形,過了兩千來年並不算是特別無憂無慮也並不多美好的歲月,在一千年前死在了那次魔族入侵之中,而後它的本體便重新變回了一棵梅樹,紮根在了這片土地上,這片綿延數十裏的梅林自發供養著它,守護著它,時間飛逝,不察覺間一過便過了千餘年,可到頭來,一切還是都付諸了東流。
無論是人也好,別的生靈也好,有時候想要活下來,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何況是已經被定了死局的生靈。
但至少……
“雖說到底還是死了,倒不算活得太過沒意思。”墨漣忽然說道。
七葉猛地回過頭來看他,啞然沉默。
“怎麽了?”墨漣關心地問道。
“沒事,隻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會遇上無盡苦痛和折磨,但到最後的時刻,也一定能夠釋懷。這是種很難得的品質,是一件特別好的事。”七葉一麵笑著說道,一麵換了把刻刀不停地在木塊上刻著符文,罷了又彎下身子刷刷兩刀從梅樹上豎著削下來了一片紙片一般的薄木片,幾乎不可見聞的刀刃穿過薄木片的中間,將其削成了一個原木做成的紙袋,接著又將刻刀換了第六把,影子一般的刀麵覆到了紙袋上,以極快卻又顯得無比緩慢的動作一列一列地將符文小心翼翼地刻在了紙袋的上方。
她刻得專心至極,兜帽擋住一半的麵容上是不曾改變的神態,一如往日的端莊肅穆,帶著不可侵犯的神聖容光。
墨漣呆愣地看了許久,心底深處又泛起一陣陣的漣漪,這樣的心緒在此前成百上千隻蝴蝶從一段並無甚特別的紫杉木上自她此般無異的神態和他眼前飛騰而起的時候他就曾有過,恍若隔世一般,熟悉之極,卻也遙遠至極,同時又帶著一種微不可覺的哀傷。
他著魔了一般,一直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像被定格住了的容顏,雷光閃動的轟鳴聲聲聲響起,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她的麵容有了變化,那些莊嚴肅穆變成了糾結,繡在了她略微顯得有些淺淡的眉上,一閃而逝。
墨漣神色一動,飛快地一把攔住她劃向自己手腕的刻刀,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用我的。”
“沒用的,你又不是我,你的血對這些符文可起不了任何作用。”七葉心中暗自感動了一把,麵上卻依舊不住地皺著眉,仿佛已經預見了刻刀劃在她並不算得太過細嫩的手掌上帶來的痛楚。最近她變得愈加的怕疼了,割自己這種事做起來一次比一次更煎熬,真是一件特別不好的事。
墨漣沉默了片刻,知道自己攔不住她,何況這是她要做的事,他也沒有任何理由來攔下她,隻說道:“至少告訴我,你要拿它來做什麽。”
“養著它,等哪天用來給銀柃治病。”七葉一臉平靜地說道。
可惜即便是萬年木心這樣的靈物,因為已經死了千餘年,要用來治好銀柃也仍還是不夠。
“如果有什麽我能夠幫得上忙,盡管和我說,反正你欠我已經夠多,也不外乎再多欠上一些。”墨漣幽幽說道。
七葉麵帶笑意地將手掌抹在刻刀上,沒有去回答墨漣的話。從掌心滴出的血落入裝進紙袋內的金色樹心,漸漸變成了一種赤金的顏色,宛若從海平麵上爬上來的朝陽一般,溫暖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