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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沐春風

  適逢尹輾生辰,有北方靖國使臣來訪。


  朝堂上,文武百官齊聚。


  靖國三百年來都是尹家王朝的附屬國。靖國疆域廣闊,但多是險山惡水,整年中冬季漫長而寒冷,環境比中原一帶惡劣得多,因而無法大量栽培稻穀,致使地廣人稀。隻有靠近中原的靖國奉都一帶有百姓聚集。


  但靖國有險峻高山作為天然屏障,易守難攻,此外,靖國人煙雖少,可個個都是精通騎射。尹氏開國先祖在多方權衡之下,決定不再向北進攻,息了戰火,北端疆域最終畫在了靖國以南。靖國也自知實力不如人,老老實實做了尹家的附屬國。


  這次靖國道賀使團烏泱泱來了五十餘人,為首的是靖國六王子屠含鬆,聽說此人忠厚老實,為人正直。靖國國王在位極長,現今已是耳順之年,這六王子也已年近四十。比尹輾大了六歲,但靖國人皮肉飽經北國嚴寒勁風摧殘,不比中原人世居宜人水土,因此一向顯老。那六王子麵部通紅,皮膚黝黑粗糙毫無光彩,和尹輾光潔英氣的臉一對比,竟像老了尹輾十餘歲。


  朝堂之上,烏泱泱的靖國使臣團帶著賀禮,按照使臣禮節對著龍座上的尹輾三叩九拜了一番,等到尹輾命他們平身後,那為首的六王子說道:“靖六王子含鬆奉父王之命前來向無上至尊至聖天降祥瑞功德無量天地英傑多寶神武大帝祝壽。”


  聽到這兒,尹輾輕輕咳了一聲。


  這頭銜真是,好不要臉。


  要說這一長串的頭銜,來自於尹輾即位以來每一次皇家大型儀式的封號。由於天下常年太平,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尹輾作為皇帝,隔三差五就得命禮部籌辦一次大型祭祀儀式祭天,以表明他遵循天道,順應民心,乃是上天擇選的天子。而每次儀典,禮部都會為他精挑細選一個英明神武的稱謂,以示皇權乃上天授予,世人皆需服從,不可違背。稱謂諸如無上至尊,天降祥瑞,多寶神武。尹輾不喜歡這些虛頭巴腦的稱謂,更不喜歡勞民傷財舉辦大型祭祀典禮,但祖訓如此,隻要他稍一耽擱,文武百官就會哭著喊著齊齊下跪上書請求他下令祭天,不然就說他違逆天道,違背祖訓,上天將要責罰,後果不堪設想,是亡國之舉。尹輾沒辦法,隻得一一應了下來。


  這些年,他除了見過阮嵐能將這些稱謂按照先後順序一字不差地串起來,就隻剩下靖國使團的人會這麽稱呼他了。


  硬著頭皮聽那六王子恭恭敬敬字正腔圓地說完自己如此英明神武的名號,尹輾倒是一點兒都不臉紅,看上去上仍是一派自信威嚴的帝王之相,尹輾聲音洪亮悅耳,對下麵眾人款款說道:“諸位不遠千裏前來到訪,想必一路上舟車勞頓。使館驛站已精心布置完畢,盡可在京安心休息,來人,賞白銀千兩,珠寶十箱。”


  一旁的張總管接著喊道:“賞靖國使臣白銀千兩,珠寶十箱!”


  “謝陛下!”說完六王子又跪了下去,後麵的五十餘人也烏泱泱地跟著跪了一片。


  又是一遍三叩九拜,其實真用不著再來一遍,但是看到底下的人做得整齊又認真,尹輾實在沒好意思打斷。


  那六王子起身後說道:“臣此次前來,還為陛下帶了生辰賀禮,陛下請看!”


  說完將那覆著的紅絲布一扯,精心準備的禮物就這麽呈現在眾人眼中。


  有三大箱靖國特產的精鐵馬鞍,高山隆璿茶,還有一幅畫。


  百官皆訝異。


  工部尚書說道:“靖國此番前來確實大有誠意,竟將其軍隊專用的精鐵馬鞍當作賀禮。如此一來,向我朝臣服之心昭昭,當真是忠心可鑒啊!”


  “是呀,聽聞靖國素來善鑄精鐵,但每年所產鮮少,可這次竟送來如此一大批。還有這隆璿茶葉,據說隻在靖國境內雪域高山上才會生長,采摘環境十分險惡,一年也沒有十罐。”


  “當真是忠心可表。”


  “不錯。”


  “咦……精鐵馬鞍與隆璿茶我倒還認得,就是不知這幅畫是……?”


  有人猜道:“想必也是大有來頭。”


  尹輾掃視殿下,看見站在文武百官前排的吏部尚書何蔚神色一斂,微微蹙眉。


  在進入皇宮之前,使臣攜帶的賀禮款項都需報備禮部,誰送的禮,送了什麽禮,盡數寫在賀禮單上,早早呈給尹輾看過,不過,哪怕已經盡數知曉,尹輾仍然得裝作十分驚喜的樣子,並要將那些使臣大為誇獎一番。


  但是這一次,他確實有些驚喜。


  不,應是有驚無喜。


  驚的不是那幾箱精鐵馬鞍,也不是那幾罐高山隆璿茶,而是那幅畫。


  靖國六王子道:“相傳上古一天上仙君途徑世外桃源伽公山時,被山中迤邐景色所吸引駐足,登時拿出紙筆,作下這幅流傳千古的仙卷伽公瀲灩奇景圖。由於伽公山中四季如春,而卷中所描摹之象給人以身臨其境如沐春風之感,因而這幅仙畫,也被世人稱作春風卷。”


  有官員問道:“如何能證明這畫是真是假?”


  六王子:“如何證明並不難,看一眼即可。”


  “看一眼就能證明?”


  “竟如此神奇?我瞧瞧。”


  有人當真隻看了那畫一眼,疑惑道:“為何我隻看了一眼畫中祥雲,便恍惚感覺它在畫中緩緩飄動?”


  六王子解釋道:“這便是仙人作畫筆法,常人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這也是為何伽公瀲灩奇景圖會讓人感受到‘如沐春風’,因為隻需看一眼,這畫中景物便會循著腦中思緒隨風飄舞。”


  在場文武百官都被這幅畫的來曆和畫技所驚豔,站的近的,更是讚歎不絕,似乎已經感受到這春風卷的“如沐春風”了。


  唯有少數前排位高權重的官員,一聽這畫的名字,便如臨大敵,額前背後汗流不止。


  在十餘年前,這幅畫可是前任吏部尚書阮重賢的傳家寶呀!


  如何會落到了北方蠻夷手中?


  要說起這前任吏部尚書,生前可不正是當今陛下的死對頭麽!人家的兒子都還在皇宮裏囚著呢!


  那些正讚不絕口喜笑顏開的官員,不是近年才提拔入京,就是太過年輕,根本不知其中來曆。


  尹輾當然知曉這畫原來屬誰。


  這讓他想起一些不快往事。


  百官很會察言觀色,見龍座上的尹輾遲遲不開口,便也停了討論,靜靜等候聖上發話。


  尹輾心裏雖然不快,但還是按照慣例客套了一句:“這畫作確實美觀,想必貴國得到它著實費了一番心思。”


  那六王子卻也不答,隻是“哈哈”一笑,看上去何其爽朗樸實。


  “諸位奔波而來應該已經累了,盡可下去歇息,明日還請來宮中參加宴會。”


  “是,陛下。”六王子說道:“微臣告退。”


  後麵烏泱泱之眾也整整齊齊躬身說道:“微臣告退。”


  連腰彎的都是一個整齊的弧度,恭敬得挑不出一點毛病,尹輾差點以為他們還要來一次漫長而煎熬的三叩九拜之禮。


  所幸,他們直接退下了。


  之後各國使臣紛紛入殿道賀,送的賀禮都是五花八門的奇珍異寶,有西域的寶石瑪瑙,有東瀛的黃金佛像,還有南國的玉石浮雕,但對於從小長在皇宮中的尹輾來說,這些早已見怪不怪,他興趣缺缺,現在看下來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便是靖國送來的那幅畫。


  會見使臣大典結束以後,尹輾回到了禦書房。


  張總管趕緊給他遞上一盞熱茶,尹輾一聞便知這茶有潤喉清咽的功效。為了會見來使,他幾乎用清亮的聲音說了一下午的話,嗓子都快啞了。


  不過,好在他隻是說話而已,張總管可是提著嗓子喊了整整一個下午。


  “今天累著了吧?一會你也給自己泡點。”尹輾含著一口清茶,瞬間感覺喉間清潤無比,“不然明天就該說不出話了。”


  “是。”


  張總管一邊應聲,一邊拿來了傷藥和紗布:“陛下,該換藥了。”


  尹輾將左臂伸出,張總管將他袖子卷上,露出纏著紗布的手臂。


  張總管將那層紗布小心翼翼地拆下,發現傷口已然結痂。


  尹輾道:“看來是快好了。”


  張總管卻搖頭:“傷筋動骨一百天,那刺客的劍割裂到了陛下的骨頭,一時半會兒不會好不了的。”


  尹輾低垂雙眼,深不見底的眸子帶裏帶了點愁緒:“阮嵐那邊怎麽樣了?”


  “回陛下,玉公公那邊說,大人自那日暈厥之後便有些悶悶不樂。陛下可是要去看大人?”


  尹輾看著張總管替他包紮:“算了,可能是那一夜嚇著他了。等晚上再去吧。”


  這幾天尹輾盡量不去荷玉軒,不然倘若刺客再來行刺他,阮嵐又得遭殃受牽連。


  那一晚等他擊退刺客後急忙趕回荷玉軒,便看到阮嵐整個人毫無生氣地倒在牆角。


  阮嵐臉色煞白,雙手冰涼,身形本來就瘦弱的他看起來像是快要飄走了。


  萬幸的是,阮嵐隻是被打暈了而已。


  之後他便鮮少再去荷玉軒,如果說前幾日他還有借口去看阮嵐,可今晚將是他最後一次為阮嵐施針,那麽今後他好像找不到什麽借口去看他了。


  尹輾沉默半響,問道:“可查出那夜刺客的來曆和行蹤?”


  張總管道:“僅查出刺客是如何潛入宮內以及刺客的逃跑方向,暫時並未發現他們的蹤跡。”


  “盡快去查。”


  “是。”


  “那投井女屍案可有線索?”


  “暫時並未有線索。衛婉嬪似乎是受驚了,在問話中一直反複強調這名宮女不是她殺的,給阮大人下藥這事也不是她幹的,因此提供的有效線索極其有限,芙蓉殿裏的宮人也不敢多言,生怕惹來殺身之禍。”


  尹輾想,看來芙蓉殿那邊是仗著有衛將軍撐腰,覺得不動聲色等這陣子風頭過了便可以風平浪靜繼續作威作福,不想惹禍上身。這招以退為進真是高明。畢竟死的隻是宮女,而阮嵐又不是朝廷命官,因而衛婉嬪咬定了自己不會動她。


  帝王往往最為厭煩臣子暗自揣度聖意,尹輾亦然。


  尹輾偏不要順了他們的意,何況他已經信誓旦旦地向阮嵐保證,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


  他放下茶盞,撫了撫仍在陣痛的左臂:“張總管,你覺得阮嵐可否任諫議大夫?”


  張總管沒料到尹輾會忽然問他此類事宜,隻好細細一思:諫議大夫,屬於本朝正五品官員。說小不小,畢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說大也不大,此官銜僅為虛職,並無實權,可若要讓阮大人一入朝堂便身處高位大權在握,想必難以服眾,吏部那裏也定會亂嚼舌根,還是先從諫議大夫做起,慢慢來為妥。


  張總管很懂得分寸,朝堂之事他不便參與,便說:“奴才不知,但奴才知曉,循常例,倘若陛下要對阮大人加官受爵,必須要有正當緣由,否則,勢必會引起百官非議……”


  尹輾點頭,擺手道:“這你大可放心。諫議大夫多是由京外官員升遷而來,而阮嵐倒是有資格勝任。”


  張總管不解,低聲問道:“陛下是指……?”


  “朕記得十年前阮嵐曾奉旨前往朕的封地治理黃河水患,不但將受災百姓安置穩妥,還下令開鑿了幾條清渠疏散洪水,深受當地百姓愛戴,朕當時可都被比下去了。治理黃河水患,可算功績一件?”


  十年前尹輾還不是帝王,而是在豫地做逍遙王爺。那一年黃河決堤引發水患確實不假,阮嵐也確實也被先皇派去治理水患了。可在張總管的記憶裏,他怎麽記得,當年安置百姓與修鑿水渠這些事務,明明是當時還是豫王的陛下下令讓他們做的呀。


  看來陛下是打定主意要讓阮大人入仕了,連十年前的陳年舊事都翻出來給阮大人找加官受爵的理由。他恭手回道:“陛下聖明。”


  尹輾伸出指骨分明的右手手指在桌上叩了幾下,一番沉思後,說道:“既如此,等明日宴會過後再著手辦理這件事,等他緩過這陣。”


  等今日針灸過後,相信阮嵐很快就能複明。


  “是。”


  等二人交談完畢,張總管退出去後,尹輾便雙手交疊,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隨後傳來陣陣雷聲。


  其實尹輾心裏還有個這些天始終讓他放不下的疙瘩,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與阮嵐開口。


  這疙瘩便是七日前,阮母在城東的園子裏慘遭毒手之事。


  尹輾抬手按住了這兩天一直不斷跳動的右眼。


  是不是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

  ——希望是他多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受馬上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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