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素不相識
衛隆將軍不能常常回家,所以那小公子也並不能常常來拜訪。但是隻要將軍在家,就會想方設法用從河西買的的蜜棗、枸杞、蜜瓜等等物件換那小公子的字畫,帶回家裏。
隸書和行草,是那小公子最愛寫的字體。
身為女子,不能跟著哥哥一起去書院讀書,也不願跟母親學女紅。此外,母親又不讓她進書房,因而衛芝杏一有空閑便會翻出爹爹帶回家的幾幅字臨摹。
過了幾月,衛將軍喜滋滋地從外麵回來:“阿杏,那小公子聽說你喜歡他的字畫,這一次專門單獨為你做了一幅。”
“真的?”
這一次,衛將軍帶回來的是一幅“西域蜜瓜豐收卷”。
畫中陽光普照,晴空萬裏,遠處山頭有兩名異族少女正在翩翩起舞,山下則鋪滿了大大小小的西域蜜瓜,青黃各異,堆在一起,竟有小山那麽高。
在卷末,果然又印了一個“風”字。
將軍樂嗬嗬道:“那小公子還說,這幅畫由你來命名。”
衛芝杏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她心中一思,張口即來:“不如就叫它「欲與山比高」吧。”
衛將軍聽完立即讚歎道:“好。好!瓜堆與山比高,聽上去收成頗豐,這名字實在是妙。”
之後,她便趁衛將軍不備,將這幅畫偷偷拿回房間裏掛了起來。
“哈哈……這是小哥哥送我的畫。”
後來,這樣的生活大約過了兩年。
衛芝杏幾乎天天都在等待父親和父親帶回來的字畫中度過。
一有空,她便會拿起筆模仿小公子的作畫技巧和筆法。若是有人踏進將軍府小姐的房間,便會發覺四周全是墨水與宣紙的味道。
本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可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爹爹便不再說起小公子了。
書房裏被印了那個“風“章的字畫,也盡數被爹爹收了起來。
家裏的蜜瓜一下子多得吃不完。
然後,爹爹再也不會從西域成箱成箱地帶蜜瓜回來了。
某日午後,在外和狐朋狗友鬼混多日的衛參終於回了家,路過衛芝杏房間時,他心血來潮,推門走了進去。
“妹妹啊,我說你天天都躲在房間裏幹嘛?”
進門後便看見一個身材嬌小的阿杏站在桌前拿著筆正搗鼓作畫。
“又在畫畫啊?你畫的是什麽……嘖嘖,這牆上掛著的,這印……不是那人的嗎?”
聞言,衛芝杏抬起了頭:“誰?”
衛參卻一把將那幅畫拿起來,朝外跑去,邊跑邊喊:“阿杏要是抓到我,我就告訴你!”
衛芝杏來不及反應,衛參便一溜煙跑沒影了。
“哥!你快還給我!”她匆匆忙忙追出去,看見衛參已經跑了好遠。
衛參邊跑邊轉頭對衛芝杏做了個鬼臉,扭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手上那幅畫也因衛參這麽一驚,被他扯到了地上。
“參兒,你這樣像無頭蒼蠅一般跑來跑去,像什麽樣子?”
來人是剛從府外回來的衛將軍。
“爹!哥哥他搶我的畫!”衛芝杏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看是爹爹,連忙開口告狀。
沒想到衛參也不反駁,隻是心虛地望著她,眼神飄忽不定得瞄向別處。
她這才發現地上躺著一幅畫——頁角已經髒了,中間也被撕扯壞了。
“哥哥!嗚嗚哇哇……你賠我的畫!”衛芝杏當即號啕大哭起來。
看見妹妹哭成了淚人,衛參心裏也不禁著急了起來,可嘴上依然是:“哭什麽呀,別哭了……這種破畫,我都比他畫的好。”
“嗚嗚哇哇!哥哥欺負人!……”衛芝杏哭得更凶了。
衛將軍喝道:“行了參兒,少說兩句!”
“爹,這畫本來就是那個……”
“夠了!快把畫撿起來還給你妹妹。”
衛參沒辦法,隻好將那幅畫撿起,遞給了她:“諾,給你。”
衛芝杏才不吃這一套:“嗚嗚哇哇!……我不管,它都壞了……嗚嗚……”
後來,衛芝杏找來魚膠粘好了那幅畫,雖然看上去不比原來,但有了總比沒有強。
小孩子的執念來的快,去得也快。許多年過去,衛芝杏可能早就忘了哥哥曾經撕壞過她的畫。那一幅「欲與山比高」雖然長年掛在她的房間裏,但衛芝杏望向它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大約已記不清,這幅畫還是她起的名。
她對年幼時那個異常崇拜的大哥哥,似乎已經遺忘得差不多了。
但有人若是看到她寫的字,便會發現與衛將軍早些年時收起來的幾支卷軸上的字如出一轍。
筆法是蠶頭燕尾,筆下的字俱是肆意飄揚,哪裏像是女子所書?
大家都笑稱,武將軍府裏出了個巾幗文狀元,吟詩作畫,無一不通,寫得一手好字,人也長得美。有才有貌,不讓須眉。
轉眼一過便是八年。
隨著數載春秋更替,衛芝杏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
姿色雖稱不上是花容月貌的絕代佳人,但也是唇紅齒白,玲瓏可愛,看上去頗惹人憐惜。
一日,娘親說,當今聖上將要巡幸將軍府,希望她做些準備。
聖上來的那日,全將軍府傾巢而出,早早跪地恭迎。聖上下轎時,她出於好奇,半低著頭望了他一眼。
確實如皇城裏傳的那樣,是個俊俏的男人。
隨後她便和其他女眷一起回到了後院。可是她坐不住,將軍府難得如此熱鬧,她偷偷避開護衛,翻牆到了前院。
落地之時,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
她拾起一看——是一把折扇。
“可以將這把扇子還給朕嗎?”
忽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人影。衛芝杏畢竟是未經世麵的閨中女子,見狀慌忙跪了下來:“陛、陛下……”
對方卻不言,隻是將那把扇子從她手裏拽了回去,還將扇子展開,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遍。
上書工整的十字漢隸。
——寂寂何處去,自是玉堂春。
“這……”待看清了那十個字的字形,衛芝杏忽而站了起來,也不顧什麽君臣尊卑之禮了,她聲音急切道,“陛下,陛下這把扇子是您親自題的字嗎?”
對方臉上現先是浮現出一抹驚訝之色,隨後額下劍眉一抬,笑了出來:“哦?不是朕題的,難道是你題的?”
衛芝杏剛想回答,就聽見她爹爹從拐角處走了過來,喊道:“陛下,怎麽走著走著,突然您就不見了?害得老臣好找一番呐……”
皇帝連忙將扇子收了起來,答道:“掉了樣東西,不礙事。方才說到哪兒了?河西近況如何?……”
爹爹邊和皇帝交談,邊使眼色示意她離開。她雖心裏有疑惑,也隻好作罷,悻悻回到了後院。
當夜,爹爹和娘親便來她房間找她聊天。
娘親心裏最是藏不住事兒,她剛一坐下便問:“阿杏,你可喜歡陛下?”
爹爹也跟著說:“明年陛下采選秀女,你可願意去?”
衛芝杏正端著杯子喝水,聽完之後,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她斂了神,擦了擦嘴,道:“爹爹,杏兒想問您一件事。”
“何事?”
“昔日您總會到一位公子處求取字畫……那位總要把字畫印上一個「風」字的小公子,莫非就是陛下?”
衛將軍和夫人頓時麵麵相覷,兩人神色俱是一驚,隨後臉上凝重起來。
將軍忽道:“那人正是陛下。陛下偏愛書畫,還未當太子時,總會作字畫贈人,後來陛下做了太子,開始專心於朝政,便無暇再舞文弄墨了。”
衛芝杏掰指一算:當今聖上做太子時,正是八年前,時間吻合。
娘親問:“阿杏,現在你可願意?”
作為將軍府的女兒,她自知無法自行選擇夫婿,而是要憑借父母媒妁之言。
可若是能嫁給那位小公子……
衛芝杏不知怎的突然麵上一暖。她答:“我願意進宮。”
衛將軍和衛夫人提著的那顆心終於安穩地放了下來,第二天便開始著手準備來年的秀女采選。
女兒總算要嫁人了,若真能進宮,那衛家也算有了皇帝陛下的枕邊人。如此一來,衛家在皇城裏的地位,便會更加穩固。
……
年近半百的衛將軍竟在營帳裏“嗚嗚”哭出了聲。
哭聲嗚咽傷感,悲憤交加。衛將軍道:“如果我當時不曾騙杏兒……如果……如果……當初聽她母親的話,不讓她碰那些書卷……”
——相麵之人曾說,切勿讓杏兒沾染上書卷氣,否則,命中將會有一場死劫……
阮嵐從懷裏掏出一張帕子,想要遞給將軍,結果卻不小心帶出來一樣東西,“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仔細一看,是一枚閑章。
饒是多年不用,他依然隨身放在身上。
這枚章子是用地上撿來的石頭刻成,質地不佳,所以抄家時沒被抄了去。本來隻是一時興起隨手刻來一玩,沒想到後來用著用著便成了習慣。
早些時候,他臨的字,作的畫,都會在卷尾按下這一隻印章。
隻要看到這枚印,知情人便會知曉這些字畫為他所作。
拿起旁邊一隻茶盞,阮嵐將那章子在裏麵沾了些茶水,翻手摁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忽然憶起,那一日躲在禦花園的涼亭旁,背靠河岸,他曾聽見衛嬪對尹輾說:“家父今年戰捷歸來,為陛下和臣妾帶了河西的特產,陛下可要多吃一點……”
河西的特產……
當年輔佐尹成之時,他似乎非常喜歡河西蜜瓜,甚至還用自己閑來無事作的字畫,專門去將軍府換了幾箱回來。
垂目望向桌麵,桌上的字因染了水漬,反著灼灼燭光。
僅有一個平淡無奇的字。
風。
這一字,取了他名字的下半部分,算作他私下裏吟詩作賦的名號,連他自己都不曾當真。
沒想到,卻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念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