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色而文
喬艾青接過了那支碎掉的玉釵,久久不語,一會盯著那玉釵發呆,一會抬眼看向阮嵐。他的嘴唇顫了兩下,似是要開口說話,卻又不聞其聲,嘴唇剛微微張開,很快又閉了回去。
阮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喬兄弟,還有一件事,我已經得到確鑿的消息,孟祁山他早在多日以前便被人殺害——”
“什麽?他死了?”喬艾青握著那支玉釵的指骨顫了一顫,眼中比方才多了些驚詫的神采,忽而又轉為陰霾,他又低頭望了一眼手上的玉釵,“阿山他……竟然死了?我、我……”他有那麽一瞬拔高了聲音,但似乎是怕被屋裏的喬艾芬聽見,因而放軟了下來。
隨後是一聲悠長悲憤的歎息。
阮嵐不知該如何安慰,隻能說道:“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搜捕凶手,絕不姑息。”他平視喬艾青,目光穿過屋門,看見角落佇立著一根火紅的蠟燭,散發著搖搖曳曳的燭光,他看見喬艾青的側臉在那團燭火的映襯下忽紅忽白,神情凝重悲傷。
阮嵐道:“天色已晚,我這便走了。喬兄弟,節哀順變,改日我再來看你,至於孟大夫那邊……”
喬艾青將手上的玉釵放進了懷裏,緩緩閉上眼複又睜開,眸色深沉:“等孟大夫過幾日病好了,我就將這消息與他說。”
阮嵐拍伸手了拍他的肩:“保重,我告辭了。”
孟祁山神色木木地朝他舉了一躬:“大人走好。”
阮嵐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回望一眼,發現喬艾青仍然在月亮下麵站著,雙眼呆楞地望著一處,卻又不知他是在看哪裏,像是失了魂一般。
“哥哥,大人走了嗎?”他聽見屋中的喬艾芬說,“哥哥,大人這麽晚過來幹什麽呀?他是不是知道了阿山的消息……”
喬艾青終於回過神來,看了看不遠處的阮嵐,又看了看屋中的妹妹,他將門關上,鎖了起來,再之後,阮嵐便再也聽不見其他的了。
夜風夾雜著夏日的熱意吹拂而來,阮嵐的心裏卻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阮嵐順著來時的路走出了這一片民宅,穿過一條小道,轉眼便看見了等在路邊的李全峰。阮嵐道:“李大人,等久了。我們走吧。”
李全峰卻說:“方才陛下飛鴿傳書命在下一人前去回稟即可。夜已深,大人您就不用去了。”
阮嵐連忙搖頭:“這怎可以,我自然是要和李大人一起去的,哪有把自己的事情麻煩別人的道理。”
“陛下說,明日一早,您就要去宮中的書院上任,所以今晚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上任?”阮嵐說完才想起來,他之前被尹輾任命為教導皇子的老師,以為至少得要等幾日才需進宮赴任,沒想到竟然比他預料之中的還要快。
聽聞之前教導太子讀書的先生無法忍受大皇子頑皮,已經撂了挑子告老還鄉有些時日了。可誰不知道尹輾即位多年來,後宮裏就誕下這麽一個皇子,就算再潑賴頑皮,也是無比尊貴的,以後多半就是太子了,怎麽能沒有先生教導呢?
“正是如此。陛下讓您等陛下下朝之後便去禦書房裏候著。”
“既然這樣,我知道了。”阮嵐向李全峰行了一禮,“代我向陛下問安。”
李全峰點頭:“在下告辭。”
阮嵐獨自走回家,剛一進門玉公公就橫衝直撞地撲了上來。
“大人!奴才吩咐廚房給您熬了老母雞湯!”玉公公美滋滋地向阮嵐邀起功來,“大人您餓了吧?稍坐一會兒,奴才這就命下人上菜。”
“辛苦你了。”
二人走到屋中,阮嵐坐下來,喝了一口玉公公遞過來的茶水,然後問道:“說起來,昨日我領回來的兩個小孩子,今天怎麽樣了?他們在這一整天裏都做了什麽?”
玉公公答:“他們啊,他們挺勤快的,幫府裏的下人幹了一天的粗活兒,打掃屋子、砍柴挑水樣樣都會,不喊苦也不喊累。”
阮嵐心裏訝異,沒想到這一對看起來身子骨弱不禁風的兄弟還算有些本事,阮嵐暗暗讚賞,又接著問:“那他們現在在哪?把他們叫過來,我要問一些事情。”
原本阮嵐是想問問那對兄弟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誰知卻聽玉公公說:“他們啊,說是要等大人一回來便去沐浴,現在估計正在洗澡吧。”
“沐浴?”阮嵐一時沒反應過來,又喝了一口茶。
“他們說,晚上要侍候大人。”
阮嵐險些要把口中的茶水噴出來,費了好大的勁兒總算是咽了下去,接著立刻道:“你趕緊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梳洗完畢便歇下吧,今天我也累了。”
“好的大人。”玉公公說罷便跑了出去,沒過多久又跑了回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大人,陛下今天命人送來了您之後要用的官服,一會用完膳,您就試試吧。”
“嗯。”阮嵐點頭。
“大人,您聞著香味沒有。”玉公公的鼻子抽了一抽,“奴才聞到了八寶鴨和母雞湯的味道!”
很快飯食佳肴便被呈了上來,可能是白日裏確實太累,再加上他又喝了些玉公公給他熱的米酒,大快朵頤酒足飯飽之後直接躺在床上睡著了,連尹輾送到官服都沒來得及試。
一夜無夢。
第二日。
阮嵐早早地起了床,在玉公公的服侍下穿上了尹輾昨日命人送來的公服。玉公公仔仔細細裏裏外外打量了一會兒,忽然叫道:“啊呀,大人,您這套官服上刺繡的圖案,看起來有些不一樣呢。”
“哪裏不一樣?”阮嵐聞言後低頭一瞅,沒有發現有何異樣之處,紫色衣袍上花紋清麗,繡著一隻仙意十足的白鶴,它兩足點地,纖長優美的脖頸揚起,似是在汲取從天而降的雨露,模樣栩栩如生。阮嵐雖說離開朝堂多年,但也記得這確實是文官官服的刺繡花樣,看著並無不妥之處。
“大人,您脫下來,脫下來再看。”玉公公提醒道。
阮嵐照做,等到脫下來時,他才終於發現,那仙鶴刺繡的背麵卻是另一幅光景。
這隻“仙鶴”不知怎的又染上了赤、黃、青、紫四種色彩,加之白色,共顯五色,而這隻鳥兒的形狀也有了變化,比仙鶴身軀更為龐大,羽翼繡得層次分明、豐滿油亮,尾部還嵌著類似孔雀覆羽上的圓紋,色彩交錯,絢麗動人。哪怕是阮嵐這種不通女紅的人也瞧得出來,要繡這一圖案,是要下很大功夫的。
鳳凰,五色而文。
方才穿之前他並沒有留意,以為隻要隨意看看外麵的圖案即可,可誰知道裏子的刺繡圖案與外麵的相去甚遠——裏麵這隻珍禽,分明就是一隻鳳凰呀!
連沒上過學的街頭小兒都知道,在皇宮裏,鳳凰圖樣隻有皇帝的後妃才能使用。而這件官服表麵上看起來繡的是普通的文官紋樣,裏子裏秀的卻是鳳凰!
“大人——”玉公公顫聲道,“這圖案,奴才這幾年從沒見著其他嬪妃穿過,這分明、分明就是宮裏皇後才能用的——”
“好了,公公,別說了。陛下送來的這一套,我不能穿。”阮嵐出聲打斷玉公公的話,將身上的官服脫下,連著配飾也悉數摘了下來,緊接著又說:“幫我去櫃子裏找一件合乎禮數的衣服,我要換一身進宮。”
“是、是,奴才這就去。”
*****
等到阮嵐最終如約抵達禦書房時,尹輾還沒下朝。
本以為要候在禦書房外一陣子,沒想到宮人們竟直接將他放了進去,還為他呈上來一碗涼茶,以作消暑。
“大人,請用。”宮人態度恭敬,毫不著急,像是早早就備好了。
阮嵐隨手將涼茶放置一邊,合上雙目靜靜坐在靠椅上等待,結果左等右等尹輾都不見尹輾過來,不禁覺得煩悶無聊,便起身在禦書房裏走了兩步。
額頭一偏,目光一轉,一副熟悉的畫作落入眼中。
嗯?這幅春風卷怎麽在這兒?
伽公瀲灩奇景圖。尋常人一看,便會有如沐春風之感。
阮嵐湊近多看了兩眼。
沒錯,還真是真跡。
當時,京城裏的達官貴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吏部阮尚書家中珍藏著一副上古時期仙人所做的畫卷。
可他也記得,阮府早早就遺失了這幅仙人畫卷,他派人找了好些天卻遍尋不見。按理說尹輾就算抄了阮府也拿不到它,眼下怎麽卻好端端地掛在禦書房裏的牆上?
“愛卿。”
阮嵐聽見有人叫他。
他回頭一瞥,發現尹輾不知何時已經進來了。尹輾身著一套禮數周全的金色龍袍,旁邊的張總管正在幫他卸下頭上的冕旒冠。
一雙英俊的眉眼帶笑,正直視著他的眼。
阮嵐連忙跪地叩拜:“臣阮嵐,叩見陛下。”
“免禮免禮。”尹輾拉起阮嵐,在他身上多掃了兩眼,見阮嵐沒穿昨日他送去的那套衣服,卻也不惱,“我今天找你來,除了讓你見見玄兒之外,還有些事情找你商量。”
玄兒,便是現在皇宮中唯一的龍嗣尹玄。
阮嵐不像尹輾對他的態度那般親昵,依然單方麵維持著君臣禮數,半恭著腰道:“陛下請講。”
尹輾食指指尖輕輕點桌,慢慢收斂了笑意。
他低頭,垂眼看著阮嵐的手臂,側了半邊臉藏在窗外陽光照不到的一片陰影中。
此時尹輾麵容無喜無怒,隻能看清陽光下的半張臉,沒人知曉他心中作何想。
他的周身由內而外開始散發出一種至高無上、不容置喙的氣息。
未知能引起所有人的恐懼。
尹輾繼續用指尖交錯著點著桌子,不徐不疾道:“一是,據戶部記錄,世上並無蕪縣這一地名,而那名給愛卿「蕪縣縣令徇私舞弊,臨州知府與其狼狽為奸」消息之人,現在也已經消失了。”
尹輾說到一半,眸光一閃,朝阮嵐背後看去——
“二是,令尊生前,似乎與北國有……來往。而那幅流落北國的春風卷,便是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