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守口如瓶
某一日,張總管奉尹輾口令前來拜訪阮嵐,太監們提著上好的西域蜜瓜幹果來到阮府,說是皇帝陛下賞的。
秋風繾綣著紅葉,打著彎兒飄了一地,灑在盛放著那些果品的蓋頭上。
阮嵐在院中望著一地不大不小的賞賜,怔怔愣起了神。
張總管吩咐下人們將這些賞賜都搬進屋裏。趁四周無人時,張總管從袖管中抽出一卷金色卷軸,塞進阮嵐的衣袖。
阮嵐尚在出神,便聽見張總管在他耳邊悄悄說:“陛下舍不得大人,怕見到大人便反悔了,所以差奴才前來給大人說一聲。”
阮嵐手握聖旨,慢慢打開,便看見裏麵寫著皇帝命他任軍中參軍,協助李全峰將軍探查傅將軍慘死一案,即刻隨軍啟程前往臨州。
所謂參軍,便是軍隊中的一種文官職務,參謀軍中機要,多是皇帝與將軍的謀士。
“謝主隆恩。”阮嵐雙手舉著聖旨,對著皇宮的方向跪下,叩了三首。
張總管依然是不解,便問道:“阮大人,若是您不去邊疆,陛下也會派別人去,為何非要忤逆陛下的意思,前往那寒冷幹燥的北疆呢?”
阮嵐搖了搖頭:“張總管可還記得幾月前,北國曾向我朝進貢過一幅春風卷。”
張總管思索了一會兒,道:“大人說的是那幅描繪仙境伽公山的畫卷吧。奴才記得,它現在便被掛在陛下的禦書房中。”
阮嵐道:“正是那一卷。春風卷原本由阮家收藏,可就在九餘年之前,它忽然從阮府消失,再也尋不見蹤影,而且,自那以後,家父便病入膏肓,臥床不起,朝堂之上也形成了一場腥風血雨的鬥爭……”
自此之後,阮家與太子便失勢了。
太子更加是以巫蠱之名鋃鐺入獄。
張總管點頭,他知曉阮嵐口中的那場“鬥爭”是什麽。他的主子尹輾,便是在那一場鬥爭中才爭得太子之位的。
阮嵐接著說下去:“可此番,春風卷又現人世,竟然是以北國貢品這一身份出現,這很難不讓我聯想到,也許多年前那場腥風血雨,以及近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和這春風卷有著些許關聯。”
張總管神色一斂:“大人的意思是……”
“張總管是否知曉臨州蕪縣一事?”
“記得。陛下曾同奴才說過,臨州蕪縣可能出現了徇私舞弊官官相護的案子。但後來卻發現,臨州根本沒有蕪縣,是那逃跑的人編撰出來的。”
阮嵐搖頭道:“不……我猜測,也許不是沒有蕪縣,而是蕪縣同那丘芒山一樣,被人從官府案牘中悄悄抹去了。”
記載丘芒山的案牘是被尹成抹去的,那麽倘若蕪縣確實存在,又是被誰抹去的?
尹輾曾和他說,尹成的棺中並無屍骨,所以推測齊家村後山中那堆會動的白骨為尹成,因而與塵犀種下的大樹結了契約的,便是尹成。
可是……若結契的不是他,尹成其實未死呢?
傅將軍死在臨州,那消失了的蕪縣也屬臨州,從蕪縣而來的崔泓騙了阿山,阿山潛入戲班,被一神秘人害死,那人假裝成他的樣子,又殺死衛婉嬪嫁禍給了他……一切種種,便是由此開始。
他定要親自前往臨州,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為了他的母親,以及一眾因此喪命的無辜者。
若尹成真的未死……若這一切是非都是尹成做下,他便要與他親手做個了斷。
可阮嵐心裏知道,他不能把這個想法告訴尹輾,否則,以尹輾的立場和性子,定然不會讓他去的。
阮嵐對著張總管禮貌一笑,道:“公公,這次我前往臨州,一是為了調查傅將軍的事,二是為了探查臨州究竟是否有蕪縣,到時查清這兩件事,想必對最近發生的一些案子有所幫助。更何況,這春風卷原本是我阮家所有,如果這些事情真與春風卷再次現世有什麽聯係,阮某也難辭其咎。”
張總管知曉阮嵐心中早已作下決定,便不在加以言語上的勸告,隻說:“陛下讓大人量力而行,若碰到了什麽衣食住行上的困難,盡管送口信回來,陛下定會派人快馬加鞭給大人把需要的東西送去。還有,陛下說大人一定要帶足衣服,北方嚴寒,條件惡劣,行軍中凍壞身體會很難受的。另外,陛下還說——”
阮嵐心中不禁感慨萬千,他以前怎麽沒發現尹輾和張總管這麽嘮叨呢。
“大人!”玉公公忽然小跑著向阮嵐衝了過來,神色慌張道,“大人,齊公子衝進了蜜瓜堆,還放言說不讓他吃他就唱歌!”
阮嵐道:“真好,那就讓他吃。”
“大人!”玉公公皺眉,大眼睛瞪得比誰都亮,“那是禦賜的蜜瓜,是陛下賞給大人的,齊公子一介布衣百姓,怎麽能想吃就吃呢!”
張總管看了玉公公一眼,道:“大人,陛下說的奴才都已經帶話給了大人,奴才這便告辭了。”
阮嵐道:“張總管慢走。”說著就要邁開步子送張總管去大門。
玉公公吭哧吭哧跟在阮嵐後頭,等到告別了張總管,才急匆匆道:“大人!您再不去,齊公子就要把它們都吃完啦!”
阮嵐轉身,抬手對著玉公公的腦門使勁就是一敲。
“哎呦!”玉公公痛呼一聲,“大人你幹嘛打我。”
“我吃不完,都留給他吧。”
“可是……”
“沒有可是。”
“好吧……”玉公公差點要疼哭了,“大人,您打得可真用勁兒。”
阮嵐掉頭往回走。
玉公公又跟上,湊在阮嵐肩膀旁邊,偷偷道:“大人,其實剛剛奴才聽著一點兒,陛下是不是派大人隨軍出征臨州呀……”
“嗯。”阮嵐低頭望了一眼手上拿的聖旨。
“怎麽會這樣呢大人,陛下最疼愛大人,怎麽舍得大人去那種鳥不拉屎的貧寒之地。”
阮嵐並不言語,隻是瞪他。
玉公公於是收斂:“大人大人,奴才不說了便是。這件事奴才一定不告訴別人,為大人守口如瓶。”
“好。”阮嵐繼續向前走,“我先回房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不要來打攪我。”
“好的,大人。”
轉眼夜晚便已降臨。府裏的下人為宅子燃上了燭燈。
一陣飯菜香慢慢飄來,隻聽玉公公喊道:“大人,吃飯啦。”
一陣涼風颯颯吹來,又聽玉公公喊道:“大人,起風啦,多穿點衣服。”
阮嵐剛坐到飯桌前,便聽見早早等在一旁的齊莫跟他說:“阮嵐啊,聽說皇帝陛下讓你去帶兵打仗?不是我說,你這身子骨,能打的動麽。”
阮嵐轉過目光,朝玉公公望去。
那清冷的眼神中好似在問:說好的守口如瓶呢?
“不是奴才說的。”玉公公捂著嘴巴,支支吾吾道,“是奴才不小心說漏嘴了……”
阮嵐其實心裏一點兒也不意外,就知道玉公公管不住嘴。他對齊莫道:“不是親自上場帶兵殺敵,而是參謀軍事上的事情,所以身子骨比一般將士們薄些,倒也沒什麽。”
齊莫又問:“那你走了,我怎麽辦?”
阮嵐眨了兩下眼睛,思索道:“如果齊兄想繼續在這裏住下去,那便在這裏等我回來吧。”
齊莫有些不樂意:“你走了,我會很無聊的……”
阮嵐笑了:“待我查明一些事情的真相,便會回來,用不了多久。和那些常駐邊疆的將領相比,我已經算很幸運了。”
齊莫蹙眉,滿臉不相信的樣子:“那邊條件惡劣不說,搞不好你還要在那裏打一仗,兵家之事,哪裏像你說的這麽輕鬆?萬一你被敵軍亂箭射死——”
“呸呸呸,你怎麽說話呢!”玉公公打斷齊莫,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對齊莫大喊,“我家大人福大命大,還有皇帝陛下庇佑,哪裏像你說的那麽薄命,呸呸呸,真晦氣!”
齊莫道:“哎呀,我是在跟阮嵐說,讓他不要忘了我教他的輕功,要是你們實在打不過,阮嵐你就別跟著那些將士死撐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什麽皇帝的庇佑,上天的庇佑,天子的庇佑,到頭來屁用都不管,還是輕功最能保命。”
“你!——”玉公公被齊莫雙眼通紅,腮幫子鼓鼓的,整個人被氣得什麽也說不出來。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阮嵐知曉齊莫是為他好,便對他說,“趕緊吃飯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如此不平靜的一天終於落幕,阮嵐用膳後回到房中,對著那道置放在錦盒中的金色聖旨看了許久。
“陛下……”阮嵐輕輕喚了一聲。
屋門忽得吱呀一聲打開,阮嵐連忙朝那一道門縫望去。
外麵是一片茫茫無際的黑,半個人影也無。
“原來是起風了……”
之後便是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