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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苟延殘喘

  “我說啊……怎麽從方才開始,你便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像尊石雕一般悶不吭聲?”


  崔泓端著用葉子包起來的溪水,踏上一層石階,慢慢走到張總管麵前:“我去打了一些水過來,你喝吧。”


  張總管卻連頭都未曾抬起,似是心事重重,眼裏黑漆漆的眸色閃了一閃,道:“給陛下吧。”


  “給陛下?”崔泓轉頭向地上躺著的皇帝和公主望去,“他們還沒醒呢。”


  崔泓原本便是蕪縣人,哪怕蕪縣現已破敗成如此模樣,他也記得蕪縣每一處山川溪水。他帶著張總管和昏迷不醒的皇帝公主來到蕪縣中唯一未曾斷流的溪水旁,並將皇帝和公主安頓完畢,這才有空坐下來與張總管閑聊。


  張總管神色複雜地看著草地上的尹輾。


  躺在樹蔭下的尹輾麵目沉靜,氣息平穩綿長,側臉的輪廓與自上而下傾瀉的陽光融合在一起,光與影形成一道溫暖柔和的弧。


  隻是,還未有醒轉的跡象。


  張總管問:“你對此處頗為熟悉,那你可知道,其他人都在何處?”


  眼下四周隻有他和崔泓,以及昏迷的陛下與公主,而玉公公與齊莫,則不見人影。


  崔泓搖頭,看上去也是頗覺奇怪:“不知,但我猜想,肯定是有人把我們四個送出來了。”


  張總管攥著一隻右拳,低頭思考起來。


  崔泓又說:“對了你知道麽,其實以往與陳垂淩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人,但今日他一直未曾出現,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他把我們遣送到了外麵。”


  張總管皺眉:“你的意思是,也許他……其他人仍處在那一處的山洞裏?”


  崔泓沉聲道:“也可以這麽說。畢竟蕪縣裏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如今隻剩那一處了。”


  張總管眉頭越蹙越深,過了良久,他忽然從石頭旁立起。


  崔泓嚇了一跳。


  明明是個太監,怎麽比尋常男人的身形還要高大,氣勢也比其他人莊重許多。看著……就有種不容許他人侵犯的威嚴感。


  可能是在帝王將相身邊呆久了的緣故吧。


  隻見張總管麵色一沉,一手掀開衣擺,直直朝尹輾的方向跪了下去。


  “撲通”一聲。


  是膝蓋砸在地麵上的聲音。


  “你這是幹嘛?”崔泓在他後麵繞了半圈,“好好的你跪什麽呀。”


  張總管對崔泓的疑問置之未理,當即對著尹輾磕下三個重重的響頭。


  之後,他站了起來,對崔泓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請你照顧好陛下。”


  崔泓跟不上張總管的思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你要去哪?”


  張總管朝那山洞所在的方向望去:“我要去找他。”


  “誰?”


  張總管將一直攥著的右掌心攤開。


  他手上拿著的,是方才從駙馬身上搜到的書信。


  信中的署名是章雨深,而上麵的日期顯示,這封書信正是章雨深前不久才寫下交給陳垂淩的。


  原來章家的小公子,沒有死。


  他……這十數年來,竟一直活著。


  他偏過了頭,俊俏的鼻梁便遮蔽住臉上的半寸陽光,形成一抹黑暗交疊的扇影。而眉目裏的神色則像是著上了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讓人辨不清晰。


  他道:“等陛下醒來之後,請崔公子務必轉告他,岑崆多謝陛下十二年前的救命之恩,如今……岑崆要去報恩了。”


  崔泓更加疑惑,簡直以為自己的耳朵壞了:“不是,你不是姓張嗎?怎麽又姓岑……”


  等等……


  崔泓口中顛來倒去地重複:“岑,姓岑……”隨即用一雙明亮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注視著張總管,“駙馬奉前太子之命,除去的那一戶岑家,便是你們岑家?”


  張總管卻未回答,而是向地上的皇帝瞥了一眼。


  他說話的聲音,比崔泓印象裏的太監要洪亮得多。


  “張雲笙,是陛下為我取的名字。”


  ——而在他自己眼裏,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失蹤的章雨深。


  張雲笙……章雨深……


  聽上去多麽相像。


  救命之恩,他原以為今生今世都無以為報,但現在……


  他接過崔泓手中寬大的樹葉,仰麵飲下其中盛放的一闕清甜溪水,而後將濕漉漉的青黃葉子向空中隨意一拋。


  “照顧好陛下。”


  樹葉貼著崔泓的肩頭,打著轉兒擦過,接著飄落在他的足尖。


  似靜未靜。


  “我——去去就回。”


  張總管留下最後一句話。


  而後,一陣清風吹來。


  再低頭,鞋麵上的樹葉,已經不見了。


  ……


  與此同時,阮嵐打量著眼前人的身形,然後向那張異常可怖的臉望去。


  ——與其說它是臉,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塊毫無棱角的肉塊,癱軟地粘在身體上。上麵坑坑窪窪高低不平,五官的樣子十分模糊,若是不仔細觀察,根本瞧不出來哪裏是眼耳口鼻。


  “玉公公,你怎麽——真的是你……?”


  對方答道:“大人,真的是我。”


  聽聲音,的確是玉公公。


  阮嵐看得頭皮直發麻:“我方才還在那邊看見你安然無恙地站在陛下的後麵……你現在怎麽突然,突然變成這般模樣。”


  其實陳垂淩之前說的不錯,阮嵐確實一直在山洞中看著他們。他將阮嵐困在山洞裏的一處幽禁之所,並給他下了禁言術。阮嵐所處的方位正好能透過一處縫隙看到洞頂下發生的所有事情,但是他發不出聲音,尹輾他們自然也無法知曉他在這裏。


  阮嵐道:“是不是駙馬給你施了什麽術法,導致你被毀容……”


  “大人啊,你到現在還在自欺欺人。”麵前的“玉公公”哈哈笑道,“大人,聰明如你,怎麽可能想不到,當初那個在治愈眼疾的傷藥中替換了藥粉,殺了芙蓉殿裏的宮女,並嫁禍給衛嬪娘娘的人,是一直守在你身邊的玉公公呢?”


  阮嵐眼中那個縮小的、陌生的人影,隨著他眸中驚恐詫異的神采而變得愈加可怖。


  “還有,大人你知不知道,陛下殺了一宮的太監宮女,隻因是你殺了衛婉嬪?”


  玉公公躬下身來,那張怪物般的麵孔朝便阮嵐湊近了一些:“其實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穿上了您的衣服,然後親手把匕首刺入了衛嬪的前胸——而那些宮女,因早就看不慣陛下對大人的偏愛,於是全都一口咬定看到了那刺客長著大人的臉,可明明,他們隻是看到了大人的衣著背影呀……”


  在玉公公驕傲地炫耀自己做過的“好事”時,阮嵐半垂下了頭。細碎的額發遮蔽住了他的前額,而額頭以下的部分,則埋在一片陰影中。


  他開口,平靜沉著的語氣中竟聽不出一丁點兒的情緒波動。


  似是已經坦然認命。


  ——“所以,所謂的沈椿容指,其實便是你和犀塵罷。”


  從來都沒有什麽易容成他的人,也從未有過易容成玉公公的人。


  玉公公,從來都是玉公公自己。


  山洞裏盤旋著人聲的層層回音。


  “是你和犀塵罷……”


  “和犀塵罷……”


  之後是一瞬安寧到魂魄深處的寂靜。


  接著——


  “沒錯!大人,一切都是我做的!”玉公公上揚的嗓音刺耳尖細,本就通紅的肉團臉漲的倍加血紅。


  山洞中的環繞的回聲四處糾纏著、碰撞著,伸入他的耳朵。


  玉公公道:“我不會像陳垂淩那般懦弱,輕易便著了女人的道,放走蕪縣那對孿生兄弟。大人,皇宮外的那棵樹,和我結了契,我必須要……殺光宮裏宮裏宮外的每一個人,包括你。”


  阮嵐沉默,一言不發地望著前方的地麵。


  過了半響,他才道:“既然要殺我,又何須假意討好我,在我身邊隱忍整整六年年。你……竟如此沉得住氣。”


  玉公公發出一陣辨不清情緒的聲音,與脖頸向連的那個肉塊向上抬了一抬,像是在仰天大笑,又像是在仰麵痛哭:“大人你說錯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時,豫王府東郊的糧倉無緣無故走水,以及尹成死後,陛下收到的一封關於阮家勾結外邦的匿名書信?都是我做的呀,是我一直在費盡心思挑撥你與陛下……我在大人和陛下身邊潛藏的時間,遠遠不止六年。”


  他頓了一頓,似是在努力穩住情緒,他捂著臉向後退了一步,道:“自我章家全族被滅族的那一天起,我便在世間如同螻蟻一般隱忍苟活。哪怕被熊熊大火燒成這般豬狗不如的模樣,我也從來不曾忘記,我章雨深總有一日,要親自向你們這群滿手鮮血的權貴複仇。”


  阮嵐睫毛微弱地抖動著,用沙啞著嗓音緩緩重複了一遍。


  “向滿手鮮血的權貴……複仇。”


  從口中輕輕吐露的字句如同一條結實的麻繩緊緊勒住了他的肺腑。


  “原來你一直在向我複仇。”阮嵐哼笑一聲,先是兩眼無神地掃視著地麵,然後在下一刻,驀地將目光投向玉公公。


  阮嵐眼眸中的神情複雜萬千,裏麵倒映著瀲灩清澈的水光。


  他唇齒清晰,隻說了三個字:“我不信。”


  那個喜歡忙裏偷閑在台階上打瞌睡流口水的玉公公,那個與阮嵐分離許久會撲進他懷裏放聲痛哭的玉公公,那個凡事都將“大人”“陛下”掛在嘴邊不停念叨的玉公公……


  怎麽會是裝出來的。


  並且一裝就裝了六年。


  裝得毫無破綻。


  他不信。


  眼前這位沒有五官的玉公公,在阮嵐身邊背著手踱了一圈,道:“一開始,我未曾打算入宮,以為憑我一己之力,定能複仇成功。可,可進展不利,我難以接近那些官大人的身,於是我便想了一個法子,入宮接近你們……”


  阮嵐忽得嗤笑一聲,這聲笑牽動了全身,綁縛在他身上的繩子便跟著收緊。


  “你說的法子,就是入宮當太監?”


  “太監又怎樣?!”玉公公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那臉上便張開一個黑漆漆的洞口,聲音尤其陰森,“我已是無親無故孑然一身,被大火燒毀了麵容,留著那一副恥骨又有何用。更何況……我的心上人,已經——”


  阮嵐剛想開口,就聽見玉公公抬高了語調:“大人,那麽你呢?哪怕你那東西健在完好,現在也已是而立之年,還不是照樣無妻無兒,被陛下壓得屈辱不堪。比起我來,大人你難道活得更有尊嚴?”


  “你——”阮嵐最聽不得汙言穢語,剛想反駁,卻又發現無處反駁。


  是啊,玉公公沒有說錯。


  難道他能說,他比身為太監的玉公公更有尊嚴麽。


  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看你大人,漲紅了一張臉,卻又說不出什麽話來教導我是不是?……為了取得你們的信任,犀塵大人賜予我一張人皮|麵具,隻要帶上這副麵具,我就會變成平日裏你們看到的玉公公的模樣,善良、懦弱、心直口快,並且忘記自己究竟是誰,我會變得膽小怕事,但好在對你和陛下忠心非常,因此,你們不會懷疑猜忌我,而是無比信任我。但若我摘下麵具……一切又都變了。”


  玉公公忽然抬起衣袖一揮,那張肉團臉竟然瞬間變成了玉公公原先的模樣。


  接著又是一揮,複原如初。


  饒是看不清那肉團臉上的表情,阮嵐也猜的出來,他現在該有多麽得意忘形。


  “如何,大人,你可信了?”


  “犀塵……又是犀塵……”阮嵐低聲喃喃,隻不過須臾片刻的功夫,便神色淩厲起來,向腳邊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這不是像是他平常會做的行為——接著目不轉睛地瞪向玉公公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他的眼裏是滿腔不可遏製的怒火。


  阮嵐抬高了聲音。


  “玉——章雨深,明明是犀塵害你家破人亡,明明是他害你不能與心上人長廂廝守,是他害你被毀容、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明他才是你的仇人。可你卻把你的仇人捧得高高在上,那邪神犀塵在你心裏竟如同神祇降臨。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那些因犀塵而死去的家人與朋友,章雨深,你難道問心無愧。”


  “哈哈哈——”玉公公臉上的那個黑漆漆的口子張得愈來愈大,詭異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皮膚上的汗毛漸漸聳起。


  他道:“大人啊,那你告訴我,犀塵大人究竟做了什麽?”


  “……”


  “尹成因嫉妒他的弟弟,擔憂弟弟奪取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對我的親人痛下殺手;陳垂淩怨恨公主的薄情,他將恨意轉嫁到了天下所有不爭氣的丈夫身上,日積月累的不甘與怨恨使他發狂,讓他幾乎將蕪縣所有人都屠戮殆盡;可犀塵大人做了什麽……難道是他把刀架在了他們兩人的脖子上,逼迫他們去殺人放火的嗎?!”


  阮嵐不知犀塵給玉公公下了什麽迷魂湯,竟讓玉公公不顧一切為仇人開脫詭辯。


  玉公公向阮嵐走來,抬手扼製住了他的咽喉,他將那張嚇人的臉貼在阮嵐的肩頭,語氣激動起來:“我的仇人——是你們!是你們這些身居高位的權宦之人。你們手裏掌握著生殺大權,卻不顧天下百姓的安危。為了一己私心,隨便彈一彈手指頭,就可以踐踏無數無辜之人的性命。憑什麽?憑什麽!你們究竟憑什麽!”


  他將握著阮嵐脖子的手指慢慢收緊。


  阮嵐逐漸喘不上氣來,眼前一片模糊。


  “我的父母,我親眼看著他們被大火燒死;我的妹妹,被兩個流氓官兵用弓箭射穿了身體;我家中的所有仆人,都被尹成鎖在了滾滾濃煙之中——活活悶死了。”


  玉公公的手指有那麽一瞬的鬆動。


  他似是在回想那場夢魘般的記憶。


  十數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丘芒山上的家宅方建成不久,他滿心歡喜地寫信給多年未見的旁支岑家公子,讓岑公子等著他親自去接他過來。


  那一日,在外做生意許多年月的父親終於得空回了家,趕上了自家新宅的喬遷之喜,母親與妹妹都換上了漂亮的新衣裳。仆役將新宅布置得落落大方,正是舉族歡慶之時。


  那一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尹成帶著一隊人馬登門拜訪。


  ……


  記憶中包裹著濃烈燙人的火舌,以及永遠消失的親人。


  火舌灼傷了他的臉,卻沒有帶走他的生命。


  他在嗆人的濃煙中苟延殘喘,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從一片黢黑的廢墟中爬了出來。


  自此以後,他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便是為親人複仇。


  以及,為了在心底裏悄悄暗戀的岑公子複仇。


  “是,尹成是已跳下城牆自刎而亡,可你們——你們還活著……你們都是罪魁禍首,你們的手上,還握著足以屠戮一切的生殺大權。”


  “我不能讓你們繼續活下去。”


  阮嵐雙手被捆綁在一起,根本無力掙脫玉公公的鉗製。


  玉公公一手握住他的脖子,五指用上了力氣。


  他隻能仰著頭,認命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阮嵐閉上眼睛。


  難道他便要就此而亡了麽。


  “不——我暫時不會要了你的性命。”


  章雨深鬆開手。


  阮嵐霎時倒地,幾近窒息的感覺讓他猛地咳嗽起來。


  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章雨深背過身去。


  那是屬於玉公公的背影。


  ——“我會讓你背負我所有哀痛與屈辱。”


  ——“死亡……太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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