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陪你走過顛沛流離的時光(一)
不知這是在哪個府哪個州哪個縣哪個村,這座村子邊上有座山,不知這山叫什麽山,隻見這座山浮於白水之上,水的外圍是茂密的森林,森林之外則是茫茫的沙漠。這座山的山腳下有間客館,客館的規模不大也不小,門麵已是破舊,看不出在這裏立了多久,經曆了多少歲月。隻有牌匾上的四個大字依稀可見,寫的是“天涯客舍”。
一個少年立在客館麵前望著“天涯客舍”四個字楞了一會,扭頭望了一眼身邊穿著朱色繡金衣裳的美麗男子,摸了摸小腹,天真的笑了笑。男子領會了他的意思,牽著他的手走進了客館。他們選擇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旋即便有精明的小二,肩上披了塊白巾,含笑上前招呼:“客官您要點什麽,我們店魯川粵閩,蘇浙湘徽,品類齊全,新來的徐師傅尤擅杭幫菜,最近我們店的東坡肉、西湖醋魚、宋嫂魚羹、老鴨煲、龍井蝦仁、叫花童子雞、八寶豆腐都非常的受歡迎。”
朱衣男子沒答話,先看了少年一眼,旋即對店小二說:“方才隻要你報過菜名的各來一樣,另加一份你們店裏最受歡迎的湯,兩碗米飯,記住菜做的清淡些,我要的湯裏多放些紅糖。”看了少年一眼,見他正凝神望著別處,對小二說:“夠了,就先這些!”
店小二聞言,打量了他一番,見他衣飾華麗,麵容姣好,身形不胖也不瘦削,屬於中等體型,遂遲疑的“嗯!”“嗯!”了兩聲,忙又笑盈盈,高昂唱道:“好嘞!客官您稍待,您要的菜馬上就來!”
“梅郎!”男子見少年癡癡的望著遠處,溫柔的喚了他一聲。
“阿容哥,你看那裏好熱鬧,好像很有趣的樣子。”梅郎望著遠處答了話。
梅郎便是唐枚!
苦秋容帶著他離開,但是卻還沒想好自己接下來該同他去往哪裏,有什麽地方是可以讓他們平靜下來,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對他來說,人的一輩子不短也不長,最多也就是一百年。可能事實上他們根本無法在一起那麽長久,他們或許會在一起幾年。或許連幾年也沒有,會更短些,幾個月,幾天,或許下一秒他們便會分開。他無可奈何,隻怨自己技不如人,敵不過天,於是隨遇而安。因為隨意運用術法,很容易被天神發現,也容易招致妖魔的覬覦,所以這一路上,他們一直步行,扮作普通凡人的模樣。
他還記得那日唐枚醒來以後,他驚奇的發現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但是卻回憶不起他是如何失的憶,為什麽會突然失憶?最後才猛然想起了衛聊,他離開時給他吃的那枚藥丸,也隻有這種可能。他沒想到他竟會這麽狠心,狠心到要讓他忘記一切,甚至忘了他自己。
他心中恨衛聊這樣對唐枚,也竊喜唐枚忘了過去的一切,身邊隻留下自己,這表明從今以後能陪著他的就隻剩下自己。他喚他“梅郎”,隻是因為“梅”與“枚”正好同音,不同字。
“阿容哥,我想過去看看!”梅郎說。
苦秋容一點頭,“看一眼便回來,不要逗留太久。”說著,目送著梅郎去,看著他立在人群後望了會前方,不一會又目送著他匆匆回來,問了一句:“你看到了什麽?笑的這麽開心。”
“原來是個瘋子,脫光了衣服正臥在地上喝酒。”梅郎笑著說。
苦秋容好奇的“喔?”了一聲,問道:“他這樣,店裏的掌櫃、小二竟不趕人?真是奇怪。”
梅郎一搖頭,一嘟嘴,一挑眉,一聳肩,做了個事不關己的表情,“誰知道呢!或許是店掌櫃花錢雇他來的也說不定。”
方桌邊上,慕小帥舒適愜意,將個酒壺高高的舉過頭頂,熏熏然地念了兩句詩“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聞者皆拍手叫好,並沒人覺得他此刻的模樣有何不雅。
他腳邊觸及的一桌,坐的是位俠客打扮的妙齡女子,長相不醜但也不美,聽了他的詩,大叫了兩聲“豪氣!”舉起酒壺走到慕小帥身邊,“敢問少俠師出何門?如今是以何為生?”聲音有些渾厚。
慕小帥麵頰緋紅,半眯著眼覷了她一覷,醉笑道:“少俠?你叫我少俠?不……我不是什麽少俠,我可不會武功。我隻是個學畫的,我靠賣畫為生。”
妙齡女子驚詫道:“你既是畫師,為何卻躺在這裏?”
“我……”慕小帥望了一眼妙齡女子手中酒壺,奪過來灌了自己口酒,眼皮微耷,“我買不起筆……作不了畫……所以現在……嗝……隻好躺在這裏……賣自己!”
“喔?不過一支筆而已,兄台若是願意,來日我送你一百支都行,”妙齡女子覺得此人有些可笑,心裏難免對他嘲諷,隻是語氣還算克製。
望了她一眼,搖了幾下頭,慕小帥拒絕了她,“我要的筆,不是一般的筆。我要的筆,它有著六界最美的眼睛,最美的鼻子,最美的麵孔,最瑩白的肌膚,最曼妙的身姿,是六界最美的事物,美到生靈無法觸及。”
妙齡女子聽到這話有些震驚,旋即感覺可笑,“我不知道你要的筆是什麽樣的,但是如果現在你想要賣身,我想問問你的定價多少?一百兩?還是一千兩?”
“我隻賣給世界上最美麗的筆,你不是,我不賣。”
妙齡女子望著他靜了幾秒,“哼”了一聲,忿一轉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灌了自己碗酒。
少年則繼續躺在地上,等待著能買下他的人,口中又念起了不知是哪位落魄才子寫的詩,詩風豪邁灑脫,又透露點憂愁。
吃飽喝足以後,苦秋容苦於不知去往何處,想反正是四處遊蕩,便決定現在此處歇息一晚,由店小二領著同梅郎上了樓,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關門前與店小二招呼了一聲,說讓他送洗澡水上來。走了一天了,泡個澡歇息、歇息也好。又跟他要了份酥油糖,梅郎愛吃。
梅郎坐在銅鏡邊上攬鏡自照,苦秋容走進他的身旁,望著鏡中人,滿意的笑了一下,道:“走了一天,累了麽?”他的聲音關切的很。
梅郎搖了搖頭,起身讓苦秋容坐了下來,解開他的頭發,拿出妝奩中的一把琉璃梳子,開始替他細心的梳理頭發,十分認真,十分小心,“容哥!我不累,倒是你,我怕你會累著。”
苦秋容聽著他說話,一隻手不自覺抓住了對方的手,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望著鏡中他身後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該說些什麽。隻要能聽到他的聲音,他便已經知足了。
自從梅郎醒來以後,似乎從前的一切都再與他無關。開始的兩三天,他一句話都沒說。第四天的時候,他很柔聲的問了苦秋容一句“我是誰?”第五天,他很安靜的坐在溪邊上望著停留在花瓣上的蝴蝶,回頭來笑了笑。
為梅郎退去了衣裳,輕輕的掛上,苦秋容先試了試水溫,撩起浴水放在鼻尖嗅了嗅,“這水真臭。”
梅郎取出妝奩中的青花瓷瓶,小小的一瓶,打開塞子,往裏滴了兩滴玉油,屋內霎時芬芳馥鬱,“就你嬌貴,若是沒有了這玉油,我看你是再不會沐浴了。否則一旦沐浴完,聞見滿身的水汽,你一定會說‘哎呀!這是誰啊!怎麽這麽臭啊?’”
苦秋容佯怒瞪了梅郎一眼,“賤蹄子,你還洗不洗了?不洗,我就讓人來把水收了。我可事先告訴你一聲,晚上別帶著你那一身的騷味上床,我聞到了都瘮得慌。你……你給我睡地上去。”
梅郎一步跨進木桶,苦秋容踱到身後,撩了水抹了一把他的背,他捏著對方的肩道:“這力度怎麽樣?會不會太重?”
“很舒服!”
“……”
“阿容哥,我們接下來去哪?”梅郎突然問道。
苦秋容聞言,遲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思忖了一番,道:“我們會去到一個很美麗的地方,那裏有善良的人民,美麗的桃花,清澈的泉水,款款飛舞的蝴蝶。那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那裏有你還有我,我們會在那很幸福的,一直生活下去。”
“……”
梅郎依稀記得那天他蘇醒時,看見苦秋容喜極而泣的麵龐,他梨花帶雨的抽泣著、哽咽著、抽搐著。他不知道是什麽事情讓這樣一位美麗的人傷心成那樣,高興成那樣。他這樣美,平時應該是個極其愛美的人,那時卻為何會哭成那樣狼狽不堪?
他感覺他似曾相識,可是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見過。他說他們是親人,隻是因為家裏的人都不在了,所以結伴流浪,從此成為彼此唯一的支柱。
“容哥,我們一起洗吧!你站累了。”梅郎說。
苦秋容癡癡的望著他潔白的脊背,沒有答話,隻是繼續溫柔的揉捏著。
梅郎起身,回頭麵對了苦秋容,抬手要解他的衣裳。苦秋容望著他瑩白如玉的瘦削肩膀,稍稍遲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貼在胸口溫了一下,他站在他麵前,眼淚不住的往下掉。梅郎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哭的這麽傷心,反握著他的手,感覺他的身體明顯在顫抖,他牽他走進了浴桶。
梅郎麵對著他說:“阿容哥!我們以前在家的時候也是這樣要好的麽?”苦秋容一怔,望著他沒有說話。
“阿容哥,我們以後也會一直這樣下去,對麽?”苦秋容沒有說話,背對了他,任由他摩挲自己的脊背。
“阿容哥,你以後會一直陪著我的吧!”梅郎朱唇貼在他的脖頸上,停了許久、許久。
苦秋容隻感覺渾身酥麻,悠悠轉過身來,握住梅郎的手,望著他的眸子,說了一聲“是!”
紅燭高照,室內溫暖如斯,室外已是三月的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