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淮橋畔
我們的香轎穿過鬧市,轉到了清淮橋畔的清溪河邊。
紅兒家近古清溪,作意相尋路已迷。渡口桃花新燕語,門前楊柳舊烏啼。
清溪發源於鍾山西南,北通玄武湖,南接秦淮河,逶迤九曲,岸柳依依……
清淮橋位於清溪和秦淮河交匯處,與頗有盛名的桃葉渡相鄰。據說,當年王獻之的愛妾桃葉常常在這裏渡河,故而名之。
秦淮河水急浪高,桃葉在渡河時感到害怕,王獻之總要親自迎送。
王獻之為此還留下了這樣的詩句:“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聰明美麗的桃葉沉思片刻回詩道:“桃葉映江花,無風自婀娜。”
後來有人也用詩來懷念這段佳話:“清溪有桃葉,流水載佳人。名以王郎久,花猶古渡新。”
魏晉時代,令人神往。自然而簡單,情真而意切,灑脫而不羈。
翻開曆史,我知道那是一個殘酷的時代,所有的美好宛若曇花,剛剛開放就會被窒息扼殺……猶如嵇康就刑,留一曲絕響:廣陵散。猶如張麗華就戮九曲青溪。引白樸難遣傷懷:“……去去天荒地老,流水無情,落花狼藉……對西風,誰與招魂?”
吳姐任我在漫長的心路中,孑然獨行……
臨街有一道石砌台階,直通清淩淩的清溪水麵。在巨大的榕樹下,我看到了那幢孤另另的木樓。一半立在水裏的石柱上,一半靠著陰森的紅沙岩壁。一扇小窗就平對著高拱的石橋。
我記得他們在金陵有自己豪華的府宅,我實在很難相信如是姐姐會蝸居在這樣陰暗的角落……下了轎,我和吳姐攙扶而下,直到著一身藍衣皂褲的婦人為我們打開了房門。
“你!你就住在這裏?”吳姐聲音哽咽,望著藍衣人淚眼迷離。
身著藍衣的婦人不過三十歲,豐姿卓約如玉荷娉婷。在她的身後,室內的空間十分狹小,一張竹床上躺在一位花甲以外神情落寞的老者。他頭發花,白麵容清臞。看到我們走了進去,吃力地為我們指了指坐……其實,我什麽都明白了,隻是不願相信!
衣著藍衣的如是姐姐連忙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為錢謙益老先生捶著背。
因門生黃毓祺抗清事敗,錢謙益被株連入獄。在蘇州囚禁了近一個月,又被一班如狼似虎的皂卒,解送關押到了金陵總督府……
幾月來,如是姐姐散金百萬,才總算保住了夫君在風燭殘年裏的性命,可以回原籍看管候審。我不知道他們準備幾日成行,也不知道押送者還會不會百般苛刻?
吳姐與如是姐姐,也不是很熟。
禮節性的寒暄後,吳姐把我介紹給了如是姐姐。
“如夫人,真是天生麗質,絕世無雙……怪不得將軍要金屋藏嬌。”
我知道這段時間,吳姐在暗裏明裏都給過她不少幫助。但是,我不知道如是姐姐的話中,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成分。站在如是姐姐的角度看,遒豐和糾纏她無事生非的謝三賓沒有兩樣。
這次蘇州知府謝三賓捉住黃毓祺,想方設法地把案情牽扯到錢謙益身上,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要羞辱一番如是姐姐。
麵對著謝三賓的淫威,心裏隻有夫君的安危,如是姐姐別無選擇,隻能束手就擒……其中的艱辛與屈辱,很難向人言及。
我感到自己的心扯著自己的五髒六腑,一陣緊過一陣地疼痛起來。突然,我抱著自己的肚子,蹲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
如是姐姐連忙轉身過來,帶下了幾頁墨跡未幹的詩稿: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
序雲: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途,無刺刺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
朔氣陰森夏亦淒,彎穹四蓋覺天低。
青春望斷催歸馬,黑獄深沉報曉雞。
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
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淮西!
這是錢謙益先生,上次出刑部大牢後所作的詩作?
我想到的是謝三賓為如是姐姐所作的另一首豔辭:“香袂風前舉,朱顏花下行。還將團扇遮,一笑自含情!”
在這期間,有多少流言蜚語,有多少惡意中傷,豈是錢謙益所能知曉。
由於,話不投機,吳姐帶著我告辭出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看得出來,吳姐的心情也十分沉重。她不便告訴如是姐姐她的真實身份……也沒有充分估計到其生活的窘態。
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從如是姐姐眼角的魚尾紋上,看到了英姐那種心身俱疲的憔悴。
人何在?人在蓼花燈。爐鴨自沉香霧暖,春山爭繞畫屏深。今雀斂啼痕。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來勻麵後,知他和笑是無情。遮莫向誰生。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代他金扼臂,黛人還複看芙蓉。心事好朦朧。
人何在?人在綺筵時。香臂欲抬何處墮,片言吹去若為思。況是口微脂。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幾回貪卻不須長。多少又斜陽。
人何在?人在玉階行。不是情癡還欲住,未曾憐處卻多心。應是怕情深。
人何在?人在枕函邊。隻有被頭無限淚。一時偷拭又須牽。好否要他憐。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恍惚中,迷離裏,一片片記憶幻作夢裏繽紛的落紅。
那份心痛,無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