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無題

  隻可惜造化弄人,玉珠終究是踏進了靜心院的大門。若不是穿紅戴綠的引路丫鬟還走在她前麵,玉珠都以為這一個月的富貴日子都是黃粱一夢了。院外已是陽春三月、桃李芳菲,靜心院裏卻仍是料峭春寒。牆角的老樹下有冬雪殘留,綠葉不發,桃花未開,慘白的日光穿透了光禿禿的樹杈,樹上綁著的秋千隨風搖動,坐在上麵的孩童身著寬大的青襖,手裏捧著一卷書簡,聽到來人的腳步,抬頭。四目相對,玉珠突然看到了他的寂寞。


  “玉珠,玉珠——”


  “啊——”玉珠被祁元夜的聲音驚醒,愣愣地應了一聲,看到火爐上的飯菜已經冒出熱氣,才發覺時辰已經過了許久,不好意思的叫了聲公子。


  “想什麽想的這麽入神,快來吃飯。”祁元夜將小杌子搬到火爐前,對著還在發呆的玉珠道。整個靜心院隻有他們兩人,早就不講究主仆不可同桌而食的規矩了。


  “哎。”玉珠應了一聲,趕在祁元夜前頭將碗筷移過去。大冷的天,又沒有厚實的棉衣,隻好圍在火爐前熬過幾個寒冬。


  “公子,這流雲山莊可真是神了,竟能想出這麽多好東西。”即便是用了幾年,玉珠還是忍不住讚歎,自從二夫人派人送來了火爐,公子手上的凍瘡便再也沒有反複過,二夫人真是個好人。當然,那流雲山莊的莊主也是個好人,火爐火炕,白紙書卷,犁鏵水車,不知造福了多少百姓,怪不得短短幾年就能將籍籍無名的流雲山莊打造成天下第一莊。


  “嗯,快吃吧。”祁元夜聽到流雲山莊時,握著筷著的手微頓了一下,將豆腐夾給玉珠,抬頭應了一句。


  “對啊,連這豆腐都是從流雲山莊裏傳出來的,隻可惜我們買不起。”玉珠也為祁元夜夾了一塊,戳著碗裏的豆腐沮喪的垂下了腦袋。大廚房送給靜心院的豆腐是從小作坊裏買來的,這些小作坊都是從百味樓偷師後才建起來的,可惜隻學了個皮毛,做出來的豆腐卻遠遠不如百位樓的香嫩可口,價錢上倒是十分便宜。她曾偷食過婆子們克扣下來的出自百味樓的正宗豆腐,那滋味——嘖嘖,隻不過百味樓一日隻賣兩板豆腐,而且價格奇高。他們手中的月銀給公子買書都捉襟見肘了,哪裏還有閑錢買吃食。公子也是個書呆子,反正廚房的豆腐也是管事偷工減料才得來的,就是她全拿了他們也不敢聲張。更何況這刮去的油水還有他們靜心院的一份,不吃白不吃。守著那一點矜持麵上倒是清高了,可說到底還不是連口豆腐都沒吃上。這樣活一輩子,多虧呀。玉珠擰著眉毛到底是想不通。


  “好了,別皺著眉頭了。等這月的份例領回來就全買豆腐,到時候白水煮豆腐,小蔥拌豆腐,天天吃豆腐,如何?”祁元夜以為玉珠是吃不慣廚房送來的飯菜,玩笑著安慰道。這府裏的主子已經徹底放棄他了,下人自然也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了,倒是這個傻丫頭還跟在自己身邊受委屈,也不懂得挪個地方。


  “好啊好啊。”玉珠拍手叫好,幾年來跟著少年老成的祁元夜住在靜心院裏,她的心智不漲反退,除了在府中那些老貨麵前裝腔作勢,在靜心院裏她一直咋咋呼呼的,倒是襯得這清冷的院子熱鬧了不少。


  祁元夜笑了笑,埋首吃飯。


  屋外寒風蕭蕭,屋裏爐火劈啪。兩人窸窸窣窣的咀嚼聲無端有些尷尬怪異,玉珠幾番抬頭,見祁元夜仍不理她,終於忍不住出口,“公子,你猜我今日在府中遇見了誰?”她語氣神秘,滿臉興奮。


  “誰?”祁元夜抬眼唔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卻不停,顯然興致缺缺。


  “公子,你就猜一下嘛。”玉珠癟了癟嘴,公子老是這樣無趣。


  “你的小姐妹?”祁元夜聽玉珠講過她是和幾個同鄉一起進府的,不過她們都比她混的好,平素裏也見不上一麵。


  “才不是。”玉珠捧著盛了熱水的碗,大大的灌了一口,瞬間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愜意地感歎一聲,才又繼續道,“是大小姐。”看祁元夜一臉迷茫的表情,一錘手,“公子你忘了麽,大小姐今日三朝回門啊。”


  祁元夜這才反應過來玉珠說的是祁薔,不過她可不是大小姐,祁家按長幼排行,姑娘中祁薔行三,大小姐和二小姐分別是三叔膝下的祁芸和祁萱,早幾年都嫁出去了。他剛才還納悶玉珠如何會碰到出嫁女,正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外嫁女除了三朝回門,初二歸寧,無大事是絕不會回娘家的。


  如果說是祁薔,那倒是真有可能。就在三日前,趙國太子迎娶了太子妃,舉國歡慶。他也是高興的吧,在院中的秋千上枯坐了一整天,卻終究什麽也沒有等到。也許以後也不必再等了。


  時光流轉,歲月悠悠,祁薔也嫁作人婦了。五年前她還是執鞭痛罵他“為子不孝,為兄不友,為弟不悌,狗彘不如,何堪靦(tian)顏人世”的潑辣小姐,如今卻已貴為趙國的太子妃。幾年來趙王聖體欠安,太子監國,也許不久之後就要尊稱一聲王後娘娘了。


  果然是物是人非啊,方思文走了,侍琴和祁管家走了,香草也走了,尹子楓、祁陸、祁柒還有魏宇都走了,師父不告而別,翰兒被他弄丟了,哈哈哈——他們都離開了,隻剩下他一個人,果然不愧是天煞孤星,再怎麽努力也留不住,這就是命運啊。


  祁元夜握緊手中的筷著,驀然失笑。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公子。”玉珠正興高采烈的說著太子如何威儀挺拔,太子妃如何豔麗絕倫,半響沒聽到祁元夜說話,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公子還從未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似嘲若諷。


  “沒什麽,收拾了吧。”祁元夜失態片刻便會過了神,如釋重負的笑了笑,在玉珠一頭霧水的注視下又展開了書卷,潔白的紙張被爐火映的通紅,他修長的手指點在黑白分明的字句間,分外好看。


  “……”


  ——————


  “叩叩叩——”


  突兀的敲門聲在夜色中響起,守在爐火旁點著頭打瞌睡的玉珠一個激靈,妖魔鬼怪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還是沒能想到大晚上的有誰會來這麽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呸呸呸”,人跡罕至的地方。可憐巴巴的望著祁元夜,她玉珠萬事不怕,除了鬼。


  “走,去看看。”拂去落在書卷上的蟲子,祁元夜直起身跺了跺發麻的腳,天色已經黑透了,他也很好奇門外的人究竟是誰。


  烏雲蔽月,玉珠扯著祁元夜的衣袖,左右張望,一聲鳥鳴傳來,她的身子輕顫,忍不住又靠近了祁元夜幾分。


  “誰?”祁元夜任玉珠拽著,手伸至門栓處,又落了下來,輕問一句。


  “奴婢是寶香。”門外女子的聲音響起,雖悅耳卻在黑暗中顯得有些陰測測。


  “二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玉珠看懂了祁元夜眼中的疑問,張嘴無聲作答。


  “吱呀——”


  “寶香姐姐,你怎麽——奴婢見過二夫人。”玉珠一聽是寶香,立馬開了門,正要引她進來,就看到了寶香身後的婦人,白色的狐裘在夜色裏發著幽暗的光,玉珠借著剛露出臉的月光,看清了她的麵容,壓下嗓間的驚呼,連忙欠身福了一禮。


  “起吧。”二夫人抬手,有暗香自她的攏袖中悠悠飄散,吹散了凜冽的寒風。


  “二嬸娘請進。”祁元夜側身,摸不準她的來意。


  自從幫著大夫人料理庶務以來,二夫人的氣勢日盛,早已沒了當日的唯唯諾諾,與李氏針鋒相對絲毫不落下風,就連白氏也要給她三分臉麵。不過,她倒是莫名對靜心院另眼相看,若不是有這位掌權的二夫人照應著,祁元夜的日子恐怕比現在還難過得多。


  “二嬸娘可是有要事說與元夜聽。”祁元夜見何氏隻是打量著屋裏的擺設,半晌無話,率先開口道,“說來元夜還要感謝嬸娘送來的火爐,早就念著了,隻是一直不方便,還望嬸娘不要見怪。”


  何氏自是知道他說的不方便指的是什麽,一切都是她造的孽。終有一日,她也會像白氏一樣遭報應,她會靜靜等著。何氏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濕痕,將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在祁元夜身上,摸著他的臉,“這是嬸娘應該做的,不值當什麽。”


  祁元夜不知道她內心的愧疚不安,隻當她說的是“當家主婦”的職責。白氏常年抱恙,李氏又不成器,她雖說是協理家務,但有眼力見兒的人都知道這祁府內院變天了,稱一聲“當家夫人”也算是名副其實。隻不過看她眼底的烏青,這高位恐怕也不是那麽好坐。奴大欺主,何氏的出身就壓不住兩房夫人的陪嫁,更別說老夫人哪裏了,若不是她手腕硬……祁元夜亂想著忍不住嗤笑,自己這刨根究底、多管閑事的爛毛病也不知什麽時候能改掉。


  “若是缺什麽,隻管來告訴嬸娘。受了委屈也不必忍著,那幫刁奴自有人來收拾。”何氏握著祁元夜冰涼的手,一字一句道,“夜兒要記得你是祁家的主子,當年的事嬸娘一直都相信,夜兒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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