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應許之地(8)
池溪還沒把病例翻完, 柏雪櫻就回來了。
他隻能把病例放了回去,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病例上記錄的種種,都顯示他有著極為嚴重的精神病, 但他自己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有病。
雖然,這裏已經無限貼近於現實生活了, 可池溪還是不相信。
一定能找到什麽破綻的。
“哥哥, 小樹苗買回來了,我們去種樹吧。”
柏雪櫻高高興興的來找他, 池溪隻能又陪著柏雪櫻去院子裏種樹。
一模一樣的位置, 連小樹苗都是一模一樣的, 隻是,種樹的人,卻變成了人。
池溪把土壓平,看著眼前的幼苗, 記憶中柏彥川種樹的樣子還是那麽清晰。
這樣的記憶, 怎麽可能會是幻覺或是臆想。
在和柏彥川確定關係之前, 池溪從來沒有過想談戀愛,或者是想跟誰在一起的想法。
就算是臆想,也絕不可能是臆想到一個陌生的男人。
“雪櫻。”
池溪抬起手,摸了摸柏雪櫻的頭, “雪櫻,你要記住,你姓柏, 不姓池。”
“咦?”柏雪櫻疑惑的眨了眨眼, “哥哥你又開始說胡話了。”
無法溝通,無法交流。
在這個世界,無論他說什麽, 都沒有用。
“雪櫻你晚上早點休息吧,我回房了。”
池溪起身,回到了屋裏。
這會兒其實還早,遠遠沒有到睡覺休息的時候。
不過池溪不陪柏雪櫻玩兒,柏雪櫻一個人也無聊,自己洗完澡以後,趴在床上就睡著了。
陳露今天值夜班,一晚上都不會回來。
確認柏雪櫻已經睡熟,池溪這才從房間裏出來,然後去了倉庫。
家裏的倉庫,幾乎棄置不用,池溪幾乎都沒怎麽打開過倉庫的門。
而在這個世界,倉庫也依然被棄置了。
池溪走到倉庫門前的時候,就聞到一鼻子的灰。
伸出手去,將倉庫的門輕輕推開,一大堆的灰塵頓時就灑落了下來。
池溪抬手捂住口鼻,輕手輕腳的往裏麵走去。
倉庫裏放置的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髒得不行,還有老屋以前倒塌下來的房梁,橫七豎八的擋在跟前。
池溪越過衡量,繼續往裏走去,就看到了被棄置在角落裏的棺材。
棺材整體色澤黯淡,灰撲撲的,棺身上的漆已經脫落了不少,還有些地方直接掉了好大一塊皮。
“小棺——”
池溪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棺材,棺材毫無動靜,就像是一副普通的棺材,完全沒有靈魂。
池溪嚐試著想要把小棺收起來,試了好幾次,棺材都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現在的池溪,就是一個普通人,除了身體比一般人靈活一點以外,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證明著,以往的種種,隻是他的臆想罷了。
池溪關上了倉庫的門,去了浴室,開始洗漱沐浴。
被霧氣遮擋的鏡子裏映照出少年單薄纖瘦的身軀,宛若蝴蝶一般的肩胛骨中間,皮膚白皙平滑,完全沒有任何痕跡,更別提什麽細線了。
所有證明著他經曆過的一切的證據,都消失了……
夜裏,池溪開始不停的做夢。
夢裏,爸爸池盛先正開著車,而小小的他就坐在車後座上。
忽然,一陣巨大的衝擊力撞來,緊接著,映入眼簾的就是池盛先滿頭是血的模樣。
隨後,畫麵一轉,他從醫院裏醒來,媽媽陳露緊緊抱著他,又哭又笑。
再然後,他就一直變得渾渾噩噩的,精神一直都不太正常,總是往倉庫跑,總是喜歡躲在倉庫的棺材裏。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池溪十八歲的時候。
池溪開始縱火,開始從高處跳下。
於是家裏邊一直留有人照看池溪,防止他再突然跑出去。
繁雜紛亂的夢做了一晚上,第二天很晚,池溪才醒過來。
腦袋裏的記憶變得更多更清晰,讓他感覺格外的不適。
屋子雖然已經被翻修過,但是仔細一找,還是能看出來被火燒過的痕跡,而池溪的腿上,也留有明顯的疤痕。
所有的細節,都跟夢裏的對上了,找不到絲毫破綻。
池溪起床,推開門走了出去,陳露已經下班回來了,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是一個叫做單臨駁的精神科醫生。
興許是醫生跟陳露說了什麽,陳露給兩人端了兩杯開水,然後就帶著柏雪櫻出門了。
池溪坐在餐桌麵前,淡淡的喝了口水,沒說話。
本來以為這隻是一個普通醫生,不必搭理,可這醫生卻莫名其妙的說了句與他病情無關的話。
“池溪,也許你始終無法把陳女士代入媽媽的角色,但她的確是你血緣上的母親,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你想說什麽?”
池溪有種強烈的直覺,眼前這個醫生,並沒有把他當做精神病患者。
“陳女士才四十歲,因為照顧你,日夜操勞,身體狀態甚至比不過五十歲的人,她堅持不了多久了,到時候雪櫻該怎麽辦?”
單臨駁的語氣始終是溫和的,但卻字字珠璣。
“你是否逃避現實我都不在乎,但是,你的逃避已經給身邊的人造成負擔了。”
“池溪,你已經十八歲了,成年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任性胡鬧了。”
以前池溪從未感覺到自己有過家人,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也沒有什麽顧忌和負擔。
可是現在這個與現世世界極為相似的世界裏,卻出現了家人,池溪這樣成天呆在家裏,也不出去工作賺錢,單臨駁說得也的確沒有錯。
可是,一旦他在還未完全查清楚的情況下就接受了這裏的家人,隻怕他以後都永遠無法離開了吧。
像是看穿了池溪在想什麽一般,單臨駁無奈苦笑。
“池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來到這裏以後,就無法再離開了,你隻能留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
“這裏,不是你所經曆的那些特殊世界,這裏,是真實的世界,是無法破碎的。”
池溪握著水杯的手,微微收緊。
這個醫生,也是通關者。
見著池溪沉默,單臨駁並不介意,隻是接著道。
“我已經來這裏十年了,剛來的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心心念念的想著出去,可是,十年了,我沒有一次成功過。”
“來到這裏,我就隻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以前那些特殊的能力,都沒有了,我們無法離開這裏,隻能在這裏等死。”
“那隻是你而已。”單臨駁說的也許都是真的,可就算是真的又怎樣。
他一定會離開的,因為,還有人在另一個現實世界等他。
“單醫生請離開吧,以後也不必再來了。”
池溪起身回房,單臨駁輕聲歎了口氣,離開了。
“池溪,你現在還能想著回去,可等時間長了,你就會明白,什麽叫做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單臨駁離開了,並且以後也沒有再來過,甚至還跟陳露說,池溪的病情其實好得差不多了,隻要再好好休養休養,就會更好的。
陳露聽完,開心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也年輕多了。
池溪將這一切,都默默的看在眼裏。
現在的這個世界,跟以往經曆的過每一個世界,都不一樣。
這裏,是另一個現實世界,這裏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再是亡靈亦或是工具人。
無論他什麽時候能離開,眼下的事實是,他已經成年,卻依然是家庭的負擔。
因此,首先得解決家庭的困境才行。
由於有精神病病史,池溪很難找到正規的工作,隻能先找了幾個兼職,然後把賺取的微薄的收入一部分補貼了家用,另一部分存了起來買了電腦,開始搜集這個世界的所有相關資料,了解這裏的各種工作的需求量以及工資待遇。
單臨駁悄悄的來看過池溪幾次,但是都被池溪發現了。
後來,幹脆也不隱藏自己的行蹤了,直接就光明正大的來找池溪,並且時常來跟池溪探討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還把自己過往嚐試過的方法都跟池溪詳細的說了一遍。
整個世界,隻有單臨駁跟自己是同類,加上單臨駁也從來不藏私,池溪漸漸的也不是那麽排斥單臨駁了。
池溪本以為,自己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
可是,一年又一年,眨眼時間,他竟然也在這裏生活了五年了,他已經不再像當初那樣隻靠著幾分兼職生活,而是成立了屬於自己的設計工作室,可他依然沒有找到離開的方法。
這裏的生活,很簡單,家人,還有工作,組成了他的一切。
陳露甚至委婉的暗示過幾次,他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
而單臨駁,剛開始那兩年重新燃起鬥誌,想要跟池溪一起離開這裏。
可是兩年後,單臨駁也漸漸的放棄,不再跟池溪討論離開這裏的事情了。
年複一年的絕望,已經磨滅了他離開的希望,他已經完全被同化到這個世界裏了。
連池溪自己,都有些疲憊了。
可他依然堅持的對著雪櫻說,“雪櫻,你要記住,你姓柏,不姓池。”
人,是會慢慢的變老的。
連池溪也不例外。
他年複一年的找著想要離開這裏的辦法,卻無可奈何的,年複一年的變老。
又是十年過去,池溪已經三十四歲,陳露已經去世兩年,而柏雪櫻,也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並且出國留學。
隻有他,還留在京都內環那座破舊的老屋時,時不時的,會去看看他的棺材。
總覺得,柏彥川的出現,就像是在昨天。
總覺得,再過不久,他就能離開這裏。
可是,十年又十年,池溪遲暮,白發蒼蒼,他卻仍舊沒能回去。
“還沒放棄嗎?”
單臨駁推著輪椅過來,他也已經老得走不動路了。
“半截身體都埋進黃土了,放棄吧。”
池溪抬手,折下手邊一片梧桐葉,輕輕捏緊。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