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做客
公交車在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上緩慢行駛著,上下左右地顛簸,遇到大坑,前輪就陷進去,後輪猛衝,又迅疾地從大坑裏拔起,好大一個趔趄。
阮知荷坐在公交車的副駕駛上,懷裏抱著一隻半鼓著的書包。她偏著頭看窗外不住倒退了去的所有景象,不一會兒,被隱約倒映在車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吸引過去。
一起關於車禍的新聞裏說,副駕駛是一輛車裏最不安全的位置,坐在副駕駛無異於坐在死亡的懷裏。
前幾天,阮知荷和奶奶大吵了一架,吵架緣由是她丟了棉被,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東西。奶奶坐在地上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哭喊著叫阮知荷滾:“你這崽子造孽呦,該天打雷劈的……”
阮知荷冷眼旁觀,以前對老師的要求一定很低吧。她的聲音裏不夾帶任何情緒:“你們都不要我,那我去死掉好了啦!”
奶奶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們對視著,在對方的眼睛裏,執拗著,憤怒著,恐懼著,乞求著,卻誰也不願先低頭。
車身又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阮知荷在玻璃上,描摹自己的影子。如果此時此刻發生一場車禍;如果現在就死去;如果她被擠壓在那迎麵而來的車的擋風玻璃上,身子破碎……奶奶會怎麽樣呢?
……
身後人來人往,阮知荷手裏拿著一張寫了地址的紙條,站在陌生的小區外躊躇不前。這裏不是她記憶裏的家了,小區外再沒有那麽一家小到格子似的冷飲店,也沒有那老舊的鐵軌。小區是新而氣派的,她隔著鐵門看裏頭的一隅別墅,好似聞到自己身上散發開來的冷淡又刺鼻的窮酸味兒——爸爸,是在什麽時候換的新房呢?
手機突然響起,半晌,從遠處跑來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
阮知荷拘謹地坐在沙發上,手裏是阮旭硬塞給她的遙控器。他搓著手站在一邊,一會兒叫她吃桃子,一會兒又為她切來半個西瓜。阮知荷大多沉默,隻是麵對他每一次的討好,會低低地道謝:“謝謝,好,我會吃的。”
後媽在廚房裏忙碌,乒乒乓乓是鍋鏟不時打在鍋底的聲音。然後她推了廚房的門走出來,臉上掛著笑,神情溫和:“知荷餓了吧?馬上就好。”
阮知荷也笑:“還好,好。”
空氣重新陷入安靜,明明大家都表現得很好,客氣禮貌又疏離,但就是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他們都忘記了,家人相處是親近溫暖,不用刻意表現的。
這樣的相聚,原本是要事先彩排一次的。阮知荷心想,嘴角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諷刺。
後媽的兒子雷雷坐在旁邊的地毯上玩玩具,時不時咿咿呀呀地喊幾聲,口水徐徐落下,連成銀絲。倏爾,他丟了手裏的玩具火車,晃悠悠地走向阮知荷,蓮藕似的兩條胖胳膊伸到麵前:“姐姐,抱……”
WTF?有種你再說一遍?阮知荷與他晶亮的眼睛對視,企圖用眼神恐嚇雷雷收回自己的話。
雷雷不懂呀,眨巴著眼睛,沒頭沒尾地咧嘴笑了起來,露出嘴裏的兩三顆牙:“嘿……姐姐,抱……”
餘光裏是阮旭殷切的眼神,阮知荷不著痕跡歎了口氣,硬著頭皮伸出手去,將雷雷抱起。
這廂她還沒把人抱穩,那邊阮旭就扯開了嗓子喊後媽的名字:“咱們家這臭小子倒是不認生,哈……”
阮知荷被嚇得手一哆嗦,未等阮旭把話說完,又重新把正手舞足蹈著的雷雷丟了去。
呃……
小胖墩還來不及感受幸福就摔在地毯上,表情懵懵的: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幹什麽?
阮知荷不自覺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瞟一眼表情有些滑稽的阮旭:“那個,我不是故意的……”主要,還是圓圓的東西不太好拿呀……
終於熬到吃午飯,後媽伸手來拿阮知荷抱在懷裏的書包:“怎麽東西這麽少?”
“我沒打算在這裏過暑假,”阮知荷起身道,“就待三天。”
沉默的罅隙裏,不知道是誰,低低籲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阮旭夾了豬腳到阮知荷的碗裏,卻見她默默將豬腳撥到一邊,幹吃著白飯:“怎麽,不喜歡麽?”
“嗯。”僵硬的單音節。後媽在一邊神色變了變。
豬腳燉花生。
阮知荷斂眉掩去自己眼中翻滾的情緒。到底還是忘記了啊——3歲那年,他喂了她一顆花生。她的臉和喉嚨因此腫脹,甚至不能呼吸。他被嚇壞了,赤著腳就衝了出去……媽媽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哭。
那時候她太小,記不住事兒,卻從別人的轉述裏,好像親眼見過一般,一直記憶猶新。他明明親身經曆,做爸爸是頭一遭,被嚇得手足無措是頭一遭,為半大的女兒哭得天塌下來一般也是頭一遭;可是他竟然忘了,把那事,那她花生過敏都忘得徹底。
……
都說六月的天,就像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七月也不例外。晚上八點時分,毫無預兆的傾盆大雨洗涮整個城市,人們將手擋在頭上跑,慌亂間,不知道是誰先撞了誰的肩膀,總之誰也沒道歉,就這樣各自踩著水花繼續錯開跑了。
然後不知在哪個躲雨的廊下,不期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咒罵:“靠!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偷了老娘的手機?”
以為消停了,不一會兒又傳來一句:“一定是剛剛那個撞了我肩膀的人,老娘要宰了他!去他媽祖宗十八代!”
旁邊的人看不下去了,輕輕戳了戳她的肩膀:“姑娘……”
“幹嘛!”
“你的手機,不就在你手裏?”
被那女生握在手裏許久的手機似乎也覺得這時候有必要刷一波存在感了,不急不緩地響了起來:“爸爸,來電話了…爸爸,來電話了…爸……”
“喂?”
“是楚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