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怎麽可以
時間,是什麽呢?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隻是被同樣虛無的一隻手,輕輕揭去一頁,一年的光景就那樣消無聲息地翻過去了。
仔細想來,還是有跡可循的。班上女孩子們的頭發短了又長,長了又剪短;再也不複最初的青澀稚嫩,知道洗臉的時候要用洗麵奶了,把花露水抹在身上當香水,早上出寢室的時候,再也不是清湯掛麵的樣子,會認真地對著鏡子塗一抹變色唇膏。更有膽兒大的,結伴去打了耳洞,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偷戴耳釘,暗自歡喜。
男生們的個子也拔高了大大一截,喉結開始突出,有些煩惱地經曆著變聲期。他們的輪廓漸漸棱角分明起來,嘴邊長出胡須。
男生和女生之間的關係便也撲所迷離起來。哪怕手背和手背無意碰到一起,兩人心裏都會有恍恍惚惚的悸動。初三的喜歡好像和初一初二的喜歡也不一樣了,不是我喜歡你,我有兩塊糖,分你一塊,請你和我玩,讓我做你最好關係的女同學的那種喜歡了。初三的喜歡,多了一份以後還要在一起的憧憬。
阮知荷看著女生們手牽手去上廁所,嘻嘻哈哈,聊著許嵩的新歌,聊著周末新買的耳釘……目光幽深。有時候,她會很羨慕她們,她也想像她們一樣,盡情地哭放肆地笑,和男生們相處的時候,偶爾撒嬌;因為偶像是誰老公的問題,和小姐妹翻臉,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和好。
但是,她不能夠。她的靈魂是被砍去一大塊的,她自卑,因為自卑沉默軟弱,也因為自卑尖銳冷漠。她以為她持握著自卑的兩個極點,就是找到了生存的平衡。隻有和楚涵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靈魂才會長出一些類似溫柔的東西。
阮知荷托著餐盤坐到邵江洲的對麵,她隔著人群,憑一眼就認出了他筆直瘦削的脊背。
邵江洲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你的眼角還有血。”
“哦。”兩個人再無話,本都是話不多的人。她主動靠近,已然是人生頭一回。可是,也有私心的,她還是希望邵江洲能主動問起她眼角傷疤的由來——本不喜與人爭搶,為什麽偏偏因為邵江洲用過的桌子和人爭個頭破血流?
半晌,邵江洲挑一塊紅燒肉到阮知荷的碗裏,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涼:“狐狸難道不是應該喜歡吃肉?怎麽總是青菜土豆?”
阮知荷的臉就驀地紅了,遮在頭發裏,掩映在青絲下的粉。她暗裏攥了攥拳,把頭壓得愈發低:“邵江洲,以後我可以和你一起吃午飯嗎?”想到邵江洲可能會拒絕,她又連忙加上一句:“我沒有別的朋友了。”
邵江洲還未說話,阮知荷身邊突然就坐下一個人。他好像對這怪異的氣氛毫無察覺,動作自然地將自己餐盤裏的雞翅盡數夾給阮知荷:“小狐狸,原來你躲在這裏,讓我好找。”
待坐好了,他向邵江洲伸出手去:“你好,我叫章舟。”
邵江洲:“……”
阮知荷:“……”
下午吃晚飯的時候,楚涵提了半架烤雞來,說是祝賀阮知荷開始悲催的初三生活。楚涵初三畢業後就在學校外開了一家奶茶店,隔三差五地來平中找阮知荷玩。
初二那一年啊,過得可真是有夠迅疾。
楚涵說,她又去找黑子了。她把煙隨手點起,未放到嘴邊又馬上掐滅:“你一定想象不出黑子現在有多窮。”
阮知荷沒出聲,繼續聽她說:“火車在下午的時候到的冬城,一下火車我就發現我錢包被偷了。黑子從工地上趕來接我,他牽著我走去很遠的地方吃最便宜的小餛飩。在路上,有一家烤雞店,我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黑子打趣我,要不要我陪你站那聞聞……黑子後來哭了,我沒問他為什麽連買兩碗小餛飩的錢,他都沒有了,我想把他帶回來。”
黑子沒跟她回家。
又是在陰暗逼仄的弄堂裏,邵江洲伸出胳膊擋住來人的去路。少年相比前幾年,輪廓變得堅毅許多。
“邵江洲,好巧。”等了等,她決定先打破這讓人無所適從的沉默。
邵江洲這才將臉轉過來,逆著光,薄唇微啟:“不巧,老師,我在等你。”
兩個人對峙著,邵江洲的額角結著血痂。董小姐微微皺眉:“邵江洲,你又打架了?”
“老師,你對我有沒有一點心動?”答非所問,叫董小姐倏爾變了臉。
“邵江洲,你還有那樣多的女朋友。”
“我記不得那些女孩子的臉。”
董小姐看了邵江洲的臉良久,無奈地搖頭。她走過去,踮起腳揉了揉他的碎發,一如初見的那個夏天,她笑:“邵江洲,我早已嫁為人婦。”
“可是,他死了。醉酒的司機撞上來的那一刻,他竭盡全力保護了我。他請求我保護好我們的孩子……孩子從我肚子裏拿出來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她的臉,是個女孩兒呢,像我也像他。”董小姐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恍惚,看上去無助極了。她將散落到臉上的碎發別到耳後,看著邵江洲,指著自己的胸口,“這裏,早就喪失了跳動的機能。”
她和邵江洲又能如何呢?老師和學生,哪怕是出於情……也唯有,止於禮了。
阮知荷是在椿城的公交車車站口撿到邵江洲的。她心想,今晚回去,少不了奶奶拎著她耳朵,罵她心野。
“小狐狸?”邵江洲好像很驚訝看見阮知荷,“你怎麽在這裏?”
阮知荷跟著在他身邊蹲下,將他指間燃到一半的香煙放到自己的嘴裏,立馬被嗆出眼淚:“咳咳咳,邵江洲,你忘了嗎?是你打電話叫我來的。”
天知道,接到邵江洲的電話,聽著他在電話另一邊喑啞的聲音,她有多擔心。她什麽都顧不得,隻想立馬出現在他的身邊,確認他是不是還好,卻在他麵前表現得不動聲色。
然後阮知荷像發現了什麽,驚呼:“邵江洲,你流血了!”腦子一熱,她俯身去吹邵江洲額角的破口,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用,就是下意識理所然地以為吹吹就不那麽疼了。
直到發覺自己的動作,阮知荷倉促跳開。邵江洲看阮知荷的眼神就和看精神病似的。兩人之間的氣氛便冷下來,他們各自蹲著看麵前的景象,從來來往往的行人到大廈上的一盞白熾燈。
街邊有一對情侶在吵架,女人用力甩開男人的手,大聲地質問男人到底愛不愛她。
男人自然毫不猶豫地說愛。
女人不信,既然愛她為什麽不願意為她買下剛剛店裏那一束她喜歡的玫瑰花。
邵江洲的嘴角似彎非彎,他一把揪起阮知荷的後衣領:“走。”
“去哪兒?”
“給你買玫瑰花。”
阮知荷的心髒瑟縮了一下,繼而發瘋似的跳動起來:“你又不喜歡我,給我買玫瑰花做什麽?”
“泡茶喝。”
街邊的路燈一齊亮了起來,邵江洲兩手插兜走在前麵,絲毫沒有意思要等一等阮知荷。
迎麵吹來涼風,邵江洲突然回了頭問她:“狐狸,是不是有一句古詩叫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阮知荷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不明所以:“嗯。”
“風能寄相思?”邵江洲繼續說,他的眼裏充滿了阮知荷看不懂的異樣光亮。
她看著邵江洲慢慢將手攏到嘴邊,眼睛笑彎成頂好看的孤獨。清清涼涼的聲音裏有最純粹的喜歡:“董秋貞,我喜歡你!”
精明如邵江洲,卻信了一句古詩。大概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做傻事,這和那個人的智商是沒有關係的,它是一種為愛付出的本能。
路人都看了過來。邵江洲看上去深情極了,從眼裏溢出來的歡喜,差點兒要把阮知荷淹沒。可是,他一聲聲重複著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阮知荷隱約聽見人群裏有人不乏羨慕地說:“好浪漫!那個女生真幸福……”
嗬。
她皺了皺眉,掉頭就走:“瘋子!”邵江洲,他,他怎麽可以,喜歡上英語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