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明日複明日
流感盛行,班主任在教室裏煮上醋,班裏隨時都有吸鼻涕的聲音,到了這種時候誰也別嫌誰惡心。
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初三的他們,腦子裏裝得東西貌似多了,反射弧所呈現的效果卻不那麽盡如人意。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種特頹喪又略帶傷感的氣息,他們的眼睛是渾濁的,他們自身是混沌的,張望著中考,張望著前景,猶如霧裏看花,越想看清反而越看不清。
每天都有任課老師對著他們木然的臉破口大罵:“你們這一屆學生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
他的臉因為生氣,漲得通紅;臉上的肌肉也因為生氣,微微抽搐。沒有人理他,講台底下的學生們依然死氣沉沉,不知道是冷眼旁觀著他的憤怒,還是冷眼旁觀著他們自己的頹廢。
你們這一屆學生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
這句話,阮知荷自小學就開始聽了,他們班的老師是那麽罵他們的;別的班的老師也是用這句話罵自己班的學生。總之,在沒有接手下一屆新生之前,他們永遠會是老師們教學生涯中最差的一屆學生;直到新人換舊人,新生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成為了那最差的一屆學生……大抵一屆不如一屆的說法就是這麽來的。
倘若不用出操,早讀課下課到第一節 上課的間隙,算是一天當中較長的一段休息時間。班上不管是成績好的還是成績差的,這時候大多會選擇趴在桌子上睡覺,上一秒書聲琅琅,下一秒靜謐無聲。背書這件事情似乎特別有助於睡眠。
當然也有個別格外刻苦用功的人,別人背書,他背書;別人睡覺,他刷題;這種人往往都走在大部分人的前麵,被其他人或嫉妒,或羨慕地稱為學霸。
與阮知荷同組,坐在第一排的男生就是這種人。阮知荷並不嫉妒羨慕他,倒不是因為她自身就成績好,天道酬勤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道理。若說她真的嫉妒,那整個平中隻有邵江洲一人——大家都說,邵江洲是個天才,他是努力一分,別人努力十分,百分也可能會望塵莫及的人。
阮知荷百無聊賴地支著頭看第一排男生佝僂的背影,油膩的頭發,髒兮兮不知道多久未洗的校服……她恍然記起,某個周日,她偶然撞見這個男生,三輪車上的廢品有些多了,騎上坡的時候很是費力,男生就從車上跳下來,撅著屁股往上推,在前麵蹬著三輪車,年齡似和她奶奶一般大的潦倒男人,是第一排男生的爸爸。
後來,男生寫過這樣一條個簽,很快又刪去:不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是他們真的窮怕了。
阮知荷默默地收回視線,人生從來都不平等,自出生起就是不平等的。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的人譏諷:投胎啊,是一門技術活。
可是能怨懟嗎?比起胎死腹中,比起生下來就被拋棄,被浸池塘,這樣被愛著,被擔負著的結果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她緩緩籲出一口鬱氣,不經意回頭,恰好對上章舟認真又戒備看著自己的眼睛,一時摸不著頭腦:“這麽看著我幹嘛?”
章舟也沒想到自己會被抓一個現行,避無可避,隻好如實招來:“你說你會變壞,我覺得我應該時刻準備著。”
饒是阮知荷再不喜形於色,這一刻也有點兒繃不住——她哪裏還來得及變壞,邵江洲早就將她的一切壞念頭扼殺在了萌芽之初……
離上課沒剩多少時間,班裏的小動靜也多起來。教室裏有幾個男生和幾個女生圍在一起看手相——男左女右,中間的這條是生命線,旁邊的這條是愛情線,而這邊這條是事業線,斷掌的人扇別人耳光,會把那人給扇死……反正都是小學裏就有的把戲。
然後又見一男生用自己的左手打了女生的右手,被打的女生立馬將右手握成一個拳,掌心朝上,露出手腕,手腕經脈的地方會鼓起幾顆小珠子,一顆珠子就是生一個,兩顆珠子就是雙胞胎,以此類推……
大家都沒當真,但因為這份短暫又簡單的快樂,每個人的表情都鮮活起來,難得有了年輕的樣子。
對著章舟插科打諢,阮知荷覺得自己有點兒想邵江洲了。她也不說清喜歡到底是什麽,但總是時常惦記,上課走神會想起他,走路會想起他,吃飯會想起他,聽見一個與他一樣的姓氏也會想起他,這般牽腸掛肚,應該算得上是喜歡的一種表現吧。
章舟見她突然勾起嘴角不明所以,阮知荷也不打算隱瞞,將一邊的長發撩到耳後,露出姣好的半張臉:“章舟,從小到大做什麽事,我都是三分鍾熱度,沒有正兒八經地追過星;今天喜歡吃餃子,明天喜歡吃湯圓;頭天報名了跆拳道,第二天路過別人跳芭蕾的教室,又心生羨豔,哭鬧著死活要改學芭蕾。”
章舟沒說話,看著她,表情似懂非懂。阮知荷接著說:“對我來說,堅持真的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可是,我想試一試堅持喜歡邵江洲。”
你還記得那隻叫alice的鯨魚嗎?還記得它不被聽見的52赫茲的聲音嗎?章舟眼裏的光亮閃了閃,最後一點點熄滅,聽不出情緒地哦了一聲,將頭轉開。這個大男孩也開始慢慢學著做不露聲色的大人,偷偷掩飾住自己眼底的悲傷。高二的氣氛,甚至沒有他們初三的壓抑。男生女生們大多是同桌或者前後桌,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亂侃著所有能說的事兒。
阮知荷從教室的後門走進去,邵江洲就坐在中間一排最後麵的位置上,岔開兩腿,趴在桌子假寐。
阮知荷在他桌邊悄然蹲下身去,隻露出兩隻眼睛,她低聲喚道:“邵江洲。”
於是邵江洲抬起頭,當看見她的時候,平靜無波的眼眸快速劃過一抹類似驚訝的東西。
阮知荷笑,一手抓著桌沿,一手在桌子上放一個什錦果凍,冷若冰霜的少年尤愛吃甜食,真是不可思議。
教室裏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對著他們好奇地張望。大概每個班級都有和杜安琪差不多的人,她低低地罵:“騷貨!”
阮知荷恍若未聞,邵江洲卻拿起書,佯裝不經意地將書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砸去,漫不經心地解釋:“太吵。”
“邵江洲,今天之後,我明天就不再喜歡你了,果凍是我作為告別的禮物,禮尚往來,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當做你給我的禮物?”
邵江洲挑挑眉,與她對視半晌,見阮知荷說得真誠,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嗯。”
“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麽?”
邵江洲一愣,大概是猜不透阮知荷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喉結翻滾,才道:“可口可樂。”
阮知荷也不糾纏,立馬起身,抻抻腿,笑著和邵江洲道別:“再見,邵江洲。”
她逆著光的笑靨裏,倒看起來與狡猾的狐狸有了幾分相似。
第二天,同一時刻,阮知荷又出現在邵江洲所在的班級。她將一聽可口可樂遞給他,巧笑盼兮:“邵江洲,過了今天,明天我就不喜歡你了。可樂給你,你回答我兩個問題就好。”
“你最不愛吃的事什麽?”
“雞爪。”
“你最喜歡什麽顏色?”
“黑色。”
如同前一天,阮知荷問完就走,動作瀟灑地好似她真的就這麽放下了一般。直到第三天……
同一時間,她在走廊裏攔住上廁所回來的邵江洲,她將一包鳳爪遞給他:“邵江洲,挑食不好。”
兩個人幹站著互相看了看,阮知荷衝他眨眨眼睛:“邵江洲,過了今天……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三個問題?”
“你最討厭什麽顏色?”
“花花綠綠。”
“你最喜歡的小動物是什麽?”
“狗。”
“你喜歡你的父母嗎?”
“不喜歡。”
第四天,阮知荷一張紙,紙上畫著一條類似狗的生物,色彩斑斕。
阮知荷要走的時候,邵江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狐狸,你這樣什麽時候是個頭兒?”
阮知荷將自己的手腕,從他從裏抽出,又將自己的另一隻手放上去,仿佛要用這種方式留住那一處的溫度。她的嘴邊漾起淺笑:“沒有頭兒。”
“什麽?”
“不喜歡你這件事,我把它放在明天做,可是,明天是沒有頭兒的。”
阮知荷眼裏有流光溢彩,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