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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在醫院

  剛剛給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讓了座,同很多陌生人擠在一起,背靠車窗。車裏的空氣不太好聞,空調吹出的冷風中有一股髒髒的灰塵味道,汗水味和香水的香氣一齊被吸入鼻子裏,熏得人頭昏腦漲。


  阮知荷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神情漠然地看著窗外,太陽已經好大,陽光照射在飛馳而過的騎摩托車的那人的安全帽上,有刺眼的金屬光澤。


  紅燈。


  車子緩慢停下來,窗外原本不斷往後倒退著的景象也恢複成靜止狀態。有人問司機:“咦,怎麽不開了?”安靜被撕裂開一條狹窄的縫隙。


  聲音就多起來,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中年人:“怎麽還不開?”


  “是停了麽?”


  “師傅你睡去了是不是啊?”


  真的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司機什麽也沒說,麵無表情地專注著前方紅燈不斷跳動著銳減的數字。


  可是已經有好些人擠到後門,你擁我擠,使勁拍著車門,大聲嚷著叫司機把門打開,他們要下車。


  這是整條環線上的最後一個紅燈,恰逢十字路口。明明終點站隔著車窗已經能夠看到,但是每當車子在這裏停下,總有一些年紀大的人會撒潑著要下車,好像晚上一秒,都會耽誤他們趕著去投胎的時間!

  阮知荷冷眼看著,其實有些老人還是很讓人討厭的,他們活了一世,卻活得一點兒也不明白。阮知荷這時想到奶奶,莫名想起類似知識使人進步這樣的一些名人名言來,至少她的奶奶是沒有那麽愚昧到讓人討厭的,奶奶還會教她過馬路的時候要走斑馬線,不要闖紅燈,不要非得和汽車去爭那一秒……


  再看向窗外,不遠處的非機動車道上突然多出來一個人。他在一群人裏顯得很高,襯衣的扣子扣到衣服最上麵的那一個,衣服白到發亮。他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手裏提著一隻保溫瓶。光是這樣看,會覺得他一定稱得上居家必備之良品,宜家宜室,並且賞心悅目。


  阮知荷看著他,覺得他與其他等紅燈的人格格不入。是還不算男人的,即使他的冰涼與淡漠能把人都凍壞,可是他的臉依然殘留著青澀,青春是他臉上的膠原蛋白,他的頭發蓋住眼睛。


  公交車從新發動,原本叫喊著要下車的人通通停住手裏的動作,表情分外不自然:“哦,是紅燈呀?原來還沒到……”


  下車的時候,章舟已經在車站,他迎上來,將魚貫從車上擠出來的人全都隔在自己身後。章舟笑:“我剛剛看到你了。”


  阮知荷點點頭,不做聲就踮起腳將章舟藏進衣服裏的襯衣領子翻出來。原本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她有給章舟準備一個其實不是冷笑話,但她覺得是冷笑話的冷笑話——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在給一個小和尚講故事,講什麽故事呢?老和尚講,從前有座山……


  但是,在見麵的這一刻,看見章舟帶著蒼白微笑的臉,阮知荷立馬否定自己,兩個無聊透頂,隻會不停重複一個故事的和尚怎麽可能會讓章舟快樂?


  章舟是個堅強的男孩子。這樣想,心頭爬上一種大概是叫心疼的情緒。


  醫院的大廳空曠又安靜。白色的大理石地磚被人拖得很幹淨,平底鞋走在上麵,甚至感受不到鞋底與地麵的摩擦,於是整個身子都下意識緊繃,害怕某一刻會滑倒摔跤——自己是要先護住頭還是護住尾骨,或者想方設法做出一個能讓自己不會因為摔跤而那麽尷尬的姿勢?


  章舟停下腳步,隔著阮知荷的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你害怕醫院?”


  視死如歸:“醫院讓我感覺不安全。”至少,記憶力所有關於醫院的畫麵都是不好的,支零破碎裏,是刻意回避的疼痛、苦澀以及當吊瓶的針拔出去的時候,手背上從靜脈中湧出來的深紅色的血。


  章舟推開門進去,即使聽見聲響,章媽媽也依然一動不動地背對著他們躺著。她的情況不太好,抑鬱症讓她在短時間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弱不勝衣。


  她大概是不清醒的,章舟私下裏和阮知荷說,他猜他的媽媽每天考慮最多的事情一定是怎麽死以及怎麽殺死他的爸爸。


  章舟說這些的時候,一直麵無表情,語氣平淡就好像他隻是在同阮知荷討論天氣預報裏說明天會下雨這樣的小事情。


  他鬆開阮知荷的手,走進去將保溫瓶放到桌子上。阮知荷也跟過去,視線觸及到章媽媽眼窩深陷、顴骨突出的臉差點忍不住驚呼出聲。她簡直不敢相信,記憶裏,放寒假的時候,眼裏閃爍著八卦望著自己,像個小女生的章媽媽會是如今這個樣子。


  章舟彎下腰,動作溫柔地將散落在章媽媽臉上淩亂的頭發輕輕別到她的耳後:“媽媽吃午飯啦,今天有你最喜歡的醬香鴨哦。”


  章媽媽的眼珠轉了轉,她仿佛是剛從夢中醒過來,見到章舟近在咫尺的臉,哽咽道:“今天你爸爸還是沒有來。”


  阮知荷看著門外,幾次欲言又止。那個眼睛潮濕,麵容與章舟十分相似的臉,還真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章舟卻仿若毫無察覺,溫聲細語哄著他媽媽吃完午飯,又耐心地與她說自己在學校裏的日常,明明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可是章舟說得有板有眼,把章媽媽逗笑。


  章媽媽很快睡去,章舟低頭收拾桌上的碗筷。這些時候,阮知荷就很閑,她安靜地站在一邊,時不時偷偷打量門外那個對著他們探頭探腦的高大男人。


  她伸出手扯了扯章舟,章舟總算瞟她一眼,停下手中的動作走出去。門外傳來刻意壓低卻慍怒的聲音:“你來幹什麽?”


  “我,我不放心你媽……”


  病床上原本閉著眼的章媽媽突然睜開眼睛,眼神微動,在她的眼裏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阮知荷撇開臉,記起初一的時候章舟對她說,他的媽媽告訴他,愛情就是他手有關節炎的外公給他腳有關節炎的外婆塗指甲油。


  章媽媽對章爸爸應該也是很愛很愛的吧……


  從此以後,阮知荷每天日記本上最後一句話不隻是希望明天章舟能夠快樂,而是祈禱明天章舟和章媽媽都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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