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從來沒看見路宇如此不自信的樣子。我想起了剛開始考研複習時他誌在必得的言辭和行動。在我記憶中的路宇似乎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會失敗,在我們還是一起上自習的時候,我做英語六級題目,他做考研真題。有次我偶然間捕捉到他的眼神——那真的把我嚇到了,那似乎是一個戰場,路宇是戰場上的修羅。他麵無表情地斬殺著他的敵人,但他並沒有為一個個敵人的倒下而露出笑容。我突然想到這樣的眼神我在哪裏也見到過,對,是那場與08中文係的球賽,當路宇準備投三分球的時候。
我被這雙眼睛震撼著。擁有這種意誌的男人,現在竟然開始沮喪,不知不覺間,我也有些失望。說實話,我始終相信路宇一定能考上研究生,這種信心甚至比我對林沛東能考上、我對自己能考上的信心更為強烈。即使在考研複習後期,路宇整天在圖書館逛來逛去“看美女”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是現在……
現實已經容不得我去想太多。眼看著離複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選擇調劑專業。對於這種問題,別人是給不了我答案的,最後的選擇還得我自己去做。經過一番糾結之後,我還是沒有選擇調劑,一心隻準備現當代文學的複試。我想得很清楚,大不了再考一年……
2011年4月4日,決戰的日子來到了。
複試分筆試和麵試,上午的筆試我感覺答得還不錯,但我聽說S大文學類複試中麵試成績占的比例最大,所以我沒敢掉以輕心。
由於我是進入複試的最後一名,所以我在複試的教室門口等了很長時間,說實話我心裏是很緊張的。我來複試之前沒有和林沛東聯係,當然也沒有和路宇聯係。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
排名在我前麵的同學陸續複試完了,有的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說問題很簡單;有的則愁眉不展,說沒有回答上來老師問的問題。我不知道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問題,但願不會太難吧!
“下一個,吳藝飛!”老師叫我的名字了。終於,我走到了最後一關。
那扇門虛掩著。它在等待我打開它,走進去。這是成功之門還是失敗之門呢?
老師問的問題很簡單,我都答上來了,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但是複試結束之後,負責通知的老師卻沒讓我們立即離開,而是讓我們在門口等一會兒。
“過一會兒你們就會知道自己的錄取情況了。如果錄取的名單裏沒有你的名字,就趕緊聯係我們的W分校的李院長,他的電話是……”
旁邊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我什麽都沒說,但很忐忑。S大現當代文學專業往年複試都要刷掉一半的人啊,雖說還有W分校這一條路可走,但這畢竟不是最好的結果。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想留在J城的想法有這麽強烈。
我正在想著,“吱呀”一聲,那扇門開了。一個老師麵帶微笑著說:“現在你們可以進來了。”
我們爭先恐後地進了辦公室,老師開始念錄取名單:“劉曉、陸君、蘇雪青……”
不,不!沒有我的名字。“吳藝飛”三個字根本不曾出現。我沒有被錄取,我變成了“炮灰”!
我的腦子出現了幾秒鍾的空白,我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似乎要飄起來了。是啊,“灰飛煙滅”後,身體能不輕嗎?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同學,你要不要打電話聯係W分校?”一個女生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我的雙腳一下子著了地。是啊,W分校也有現當代文學專業,如果能調劑到那裏,何嚐又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呢?於是我掏出手機,撥下了剛才老師告訴我們的那個號碼……
接電話的李院長很和藹,他告訴我W分校是有校內調劑的名額,但具體有多少現在還沒定,所以要過段時間才能給我們答複。李院長記下了我的信息,說如果再次複試的話會聯係我。我謝過朱院長後掛斷了電話,但心裏仍舊沒底,因為一切還是未知……
我不是沒想過失敗的可能性,但當失敗真的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還是感到難過。
我一邊打電話一邊慢慢地往S大門口走。我先給爸媽打了電話,匯報了一下複試失敗和要調劑的情況。他們安慰我,說不管怎樣還有希望。我聽著這些關心的話,眼淚一個勁兒地掉了下來。在父母眼中,他們的女兒永遠是最好的。可是,我怎麽讓他們失望了呢?
我對不起他們!
給爸媽打完電話後,心情沉重的我又撥通了林沛東的電話。我說:“我被刷了。老師說可以調劑W分校,我報名了。”
林沛東歎了一口氣。然後他問我:“你願意去W分校嗎?”
如果有學上,我的答案一定是“願意”的。我突然發現自己現在變得很好笑,已經淪落到了“有學上就行”的地步,複試前背水一戰、“一條路走到黑”的想法都不複存在了,僅僅是幾個小時,我就成了“現實”手下的殘兵敗將。我明白了前幾天路宇說那句“哪裏要我就往哪調”時的心情。原來自從失敗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變得被動了,一切都不由得我們做主了。
路宇知道我沒被錄取時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麽,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我很失望,作為要好的朋友,在這種時候怎麽能無動於衷呢?於是我生氣地對路宇說:“我都這樣了你還不安慰我一下,你怎麽這樣?”
路宇說:“那你要我怎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還是‘大不了從頭再來’?一點兒用都沒有,你還是老實地回學校等調劑信息吧!”
我這才想起來,我還沒走出S大的大門。
已經是黃昏了,S大新建的綜合樓上的大鍾剛敲響五點的鍾聲。校園裏的學生開始多了起來,他們三五成群地從綜合樓裏走出來,幾乎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有的女生還不停地對同伴說著什麽。突然我很羨慕他們,羨慕他們還能夠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而不像我一樣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裏。
“你申請調劑W分校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我回頭一看,正是那位提醒我打電話的女生。她似乎第一誌願是報的外校,然後又調劑到S大的。結果複試還是失敗了,我真為她感到惋惜。
她向我走過來,她的臉被夕陽染成了金黃色。我的視線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具體長相,但我記得在等待自己被麵試的時候曾不經意間看到過她。她遠離人群,一個人站在角落裏,那瘦長而孤獨的身影讓我有一種敬畏感,但隻是一瞬間的感覺。
“你好,我叫朱顏。剛才複試的時候我注意過你,你好像也是一個人。”這個女生和我打了個招呼,但奇怪的是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叫吳藝飛。剛才我打過電話了,李院長說有消息會通知我的。你呢?”
“我也打過了,得到的答複一樣。你是哪個學校的?聽你口音應該是本省人吧?”
“我是C大的,家離J城不遠。你第一誌願報的哪所學校啊?”
“我報的北大,差一分沒過分數線,就來到了這裏。沒想到還是……”她苦笑了一下,但立刻恢複了原來的表情。“也許老師嫌我是跨專業吧,我本科是學哲學的。”
“哇,哲學!”我不由得驚歎一聲。這年頭中文專業已實屬冷門,如果一個同學主動選擇學中文,就會遭到很多人的不理解,更何況哲學呢?但我不好意思在剛認識的同學麵前說這些話。我隻是說:“你喜歡哲學?”
“有一點兒吧,不過我更喜歡文學。文史哲不分家,不是嗎?但沒想到還是被歧視了。”她似乎有些遺憾。
“唉,複試的事,誰又能說清楚呢?都說S大黑,現在看來這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真的無意說S大壞話,否則我也不會報考這所學校了。但現在我實在對S大沒有好感。
“‘出身論’千汙萬穢!”朱顏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裏迸發出了憤怒的火花。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看來她的心,遠不像她的外表那麽冷漠……
“小聲一點,別人聽到不好。我理解你的感受,複試的時候有個老師問我:‘你在C大學中文?C大有中文專業嗎?’當時我沒當一回事,現在想來老師可能是嫌我們學校中文專業不好,培養不出人才。這也難怪,很多人都這麽問過我。還有人認為C大的中文是專科生才學的專業……”
“‘英雄不問出身’,都什麽年代了,還這樣!我本科也是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這樣看來並不完全是我的問題……”
我不是不知道“出身論”的可怕,也不是不知道那位著名的遇羅克和他的《出身論》的下場。雖說現在已不是“文革”時代,但作為一名大學生,麵對這樣的敏感問題,還是謹慎點好。再說,這也隻是一種猜測,是是非非有誰說得清呢?
“走吧,不說這個了,沒用。我們去教堂那邊走走好嗎?這是我第一次來J城,早就聽說這裏有座著名的哥特式天主教堂,想去參觀一下。”
“好的。”於是我和朱顏就走出了校門,向教堂的方向走去。因為我不是第一次去教堂,所以路已經熟悉了。
一路上,我和朱顏都很少說話。我本是不善言辭的人,在剛認識的朋友麵前尤其如此。但朱顏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我能看出來。但不知為什麽她還是選擇了沉默。也許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想。
教堂出現在了我們眼前。今天的天氣很晴朗,灰黑色的教堂與藍色的天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夕陽的光輝更增加了它的肅穆感和神秘感。我想,此時如果有一群白色的鴿子飛過就好了,可惜它們始終沒有出現。
今天教堂不對外開放,鐵門緊緊關著,我們進不去。朱顏從門外望著教堂,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她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教堂帶給我的感覺。雖然我並不是教徒,但卻真實地感受到教堂的那種神聖感。但馬克思告訴我們,從來沒有什麽上帝,我不相信。人是無法自己救贖自己的,你說呢?”
我沒想到朱顏的宗教情節這麽深,我真的很想告訴她我和大頭去年夏天進教堂“感受神聖”的見聞,但沒好意思說出口,怕破壞了她的情緒。此時比起教堂,我更關心教堂外麵廣場的臭豆腐攤。剛才路過的時候我聞到了臭豆腐的味道,我的饞蟲在肚子裏蠢蠢欲動。這沒辦法,誰讓我這麽愛吃呢,不然也成不了“胖窮醜”。
我說:“人無法自己救贖自己,那上帝就能嗎?有沒有比上帝還強大的力量呢?”
朱顏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說:“假設現在給你三個選擇,你必須得選擇其中一個。那麽你是想成為公主、女王還是女巫呢?”
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女巫了,公主、女王再美麗、再富有、再有權力也隻是凡人,而女巫則是會魔法的,雖然聽起來有些邪惡,哈哈。”
朱顏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著我:“你果然就是女巫!”
然後我們都笑了,似乎複試失敗的事情從來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