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漸離之死
公元前215年,是對我來說所有黑暗的開端,從阿梳寧與李葳葳的死開始,我的身邊開始都被死亡的詛咒席卷,停不下來的失去,說不完的謊言,猜不到的背叛。
而我,像個傻子,除了哭泣,躲避什麽都做不了。
此日冬至大雪飛飛,我從迷夢中驚醒。昨夜高漸離與我說話說得晚,什麽時候睡著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幸虧我機智,不忘吩咐雲嬋趁我和高漸離睡著後把他綁起來,躲過今日冬宴,不讓他有入宮行刺的機會。
可當雲嬋拎著帶血的凰翅進來,我開始慌了,“雲嬋!”
“攔不住的,姑娘。”雲嬋搖搖頭。
我急紅了眼,不顧病得發軟的身子衝出門去,身著單衣打著赤腳在薄薄的雪地裏飛奔。
剛好遇上了在門口準備登上馬車的高漸離,我腳底一滑摔在地上,“老師!”
他回過頭,我看到他的眼睛上覆著白綢,如雪如紙,如他膚色。
他張了張口,“珍重,涼兒。”
馬車的軲轆吱呀呀地轉起來,趕車人狠狠抽了兩匹馬幾鞭子,讓它們跑得飛快。
雲嬋隨後來扶我,我連忙抓住她,“雲嬋你會騎馬麽?快,幫我換了衣服,我們追。”
“姑娘。”雲嬋輕歎,“追了也沒用,高先生他,心意已決。”
“不要廢話了,快,聽我的,阿愚阿照讓貴木把馬牽來!誰都不要攔我,不要廢話,快快快!”攔不住他,誰又攔得住我?
雲嬋隻得照辦,找來最厚實的衣服給我換上,騎著馬帶我去追。
路上風月越來越大,大得看不清路,但雲嬋熟路,帶著我很快就來到城門之下。
“為何到了城門口都不見那馬車的影子!”我心急如焚,咳得更加利害,“走,先去公子府。”
雲嬋得令,快馬加鞭衝至扶蘇府門前。
我下馬正要進去,就看到扶蘇穿戴整齊和一群太監侍衛走出來。
“老師呢?”我抬起手攔他。
扶蘇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先進宮了。”說罷,像是為了避嫌,從我身邊繞開就走。
我咬了咬嘴唇,轉身把雙膝狠狠戳在地上。扶蘇驚訝回頭,連忙來扶我,“你這是做什麽,不知道自己還病著麽?”
“公子。”我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涼思從沒求過你什麽,隻求這次,帶我入宮。”
“你先起來,我帶你去就是了,何苦為難自己的身子?”扶蘇心疼地半抱半扶地把我從地上弄起來。
我跟著他上了入宮的馬車,一路無言。寒風吹開了車窗的帷布,灌進脖子裏,冷得人骨頭都在打哆嗦,扶蘇沒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生氣,氣我的任性令他為難。可我卻在心裏暗自琢磨,假如高漸離出了事,責任到底是算我的,還是算扶蘇的?
直至到達宮門,依然沒有想透。扶蘇攙了我下來,“你去換身宮女的裝扮吧。”他這也是為了避人耳目,我聽話照做了。
待跟在他身後至麒麟殿前,宴會已經開演。正好排到了個新鮮勁十足的節目,夢蝶坊常跳得那一出《將軍亭》。舞者正是當時所見的高紅雪。
我胸口一緊,交握的手上發起虛汗。
孰能料到,父女會在這樣的場麵不期而遇,孰能料到,這或許是最後一麵。
冬宴的格局依舊不俗,規規矩矩按著前朝後宮,將人們分列兩側。扶蘇的位子總是被安排在後宮的首位,這次也不例外。高位上的皇帝和鄭夫人都被高紅雪英氣嫵媚的舞姿迷住,一時也留神不到下首。而我也留意到,人群中少了個不輕不重的人。
我曉得來麒麟殿表演的外來藝人們暫時被安置的殿閣,正要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卻被扶蘇拽住,“不必去了,接下來便是高先生自己來了。”
聞言我回頭,果然高紅雪今日隻演了一段《將軍亭》的精華部分,耗時不長,眼看就要跳完了。
“還請公子為我拖延時間。”我低頭懇求道,“一刻鍾之內,我一定回來。”
“涼思,你這麽做到底是舍不得你老師還是不想讓自己內疚?”扶蘇還是拽著我的手腕不放,“你應該一早就猜到他此行為何?又是為何在你侍女的刀下丟了眼睛。”
“我……”我啞然。
扶蘇並未看我一眼,字字嚴厲,“君子以家國先,為知己活,高先生運籌帷幄多年,等的就是今天這個機會。到底是讓我成全他的大義,還是讓你救他生還苟延殘喘?你可考慮清楚?”
我定了定神,與他道,“你有沒有想過,老師事成,死的還有你父皇。”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笑容出奇地不自然。
“鬆開我,鬆開,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我掙紮著掙脫,奈何病體殘軀熬不過文武雙全的他。
“已經來不及了。”扶蘇幽幽道。
太監高昂尖細的聲音響起,高紅雪和夢蝶坊一眾已經退出了麒麟殿。
“宣——築師高漸離入殿——”
四周寂靜下來,坐在對麵的一幹文武大臣凡有點見識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爬滿驚訝。有眼色的妃嬪媵嬙看氣氛不對,也都管好了身邊的子女,巴巴等著高漸離上殿。
還是飄然世外的白衣素縞,一路走來沾滿風霜的發灰白,覆了白綢的眼睛使他看不清路,隻能步履蹣跚地上前。
“停——”等他到達某個何時的位置時,會有太監高聲提醒。
正當他放下懷裏的長築時,我本以為塵埃落定,困倦地閉上眼。忽然一個靈俏的女聲傳來,“慢著。”
我驚愕睜眼,竟是一襲水袖舞衣的趙欣娉娉婷婷來到殿中央。
“久仰高漸離先生大名,如今一見臣女心中不甚歡喜。猶記幼時習舞,臣女便有一心願,能與天下第一的琴、築、笛、簫相合。能在皇家冬宴遇見是臣女三生有幸,還請陛下遂了臣女的願望吧。”趙欣少有這種說話行事端莊得體的時候,不自覺橫生出一股絕然獨立的清美。
皇帝喝多了酒,腦袋早糊塗了,被趙欣幾句話哄得高興,自然而然的同意了。
趙欣滿心歡喜地答應了,乖巧地和高漸離見了個禮,“臣女才疏學淺,舞藝不精,還請高先生多多指教。”
高漸離點頭表示答允,竹板搭在築弦上,是曲渺渺《湘夫人》。
趙欣的舞姿在鹹陽城內無人不知,若要認真相較,高紅雪都稍遜一籌。她甩開大袖,腰肢輕擺的樣子,頗有虞妙思的風采。
或許趙欣的出現,環繞著高漸離翩翩起舞,能很好的阻礙高漸離的行動。我稍稍心安,目不轉睛地欣賞這場賞心悅目的表演。
“這個趙小姐……”扶蘇不明情緒地喃喃道,手裏把玩著一串來曆不明的珍珠手釧,我看不明白。
忽然他手裏的手釧莫名其妙地斷裂,一顆一顆潔白飽滿的珍珠劈裏啪啦滾了滿地,正好有一顆滾到了趙欣的腳下。
我暗叫不好,怒不可遏地瞪著扶蘇。
趙欣不出意外地踩到圓滾滾的珠子,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趁著這個機會,高漸離從地上猛地站起,舉著他的長築,奮不顧身地朝皇帝撲過去。
我下意識地捂住嘴巴,雙腿沒用地軟了,定在原地動彈不得。扶蘇輕輕一摟,就落進了他懷裏,“涼思,別看。”
讓我不看我就不看?
我忽然發狠扒開了他的手,“你不讓我攔著還不讓我看麽?”
隻見高漸離手裏的長築斷裂在皇帝的案前,他沒有眼睛什麽都看不見,故此找錯了方向,一聲巨響把在座眾人的酒都震醒了。
“來人!”皇帝怒發衝冠,一麵躲避著高漸離隨即而來的用斷築攻擊,一麵高聲大喊。
整場宴會都亂了套,妃嬪們被嚇得花容失色東躲西藏,大臣想要上前,手裏卻沒有稱手的兵器。趙欣被所有人遺忘在了大殿中央,被衝撞得發髻淩亂,小臉慘白。
終於有一人如旋風卷地而來,身著玄色暗紋華服,一把扶起地上的趙欣順勢帶上懷中,與紛亂的人流逆行,領一眾侍衛衝來。
“胡亥……”我不可思議地念著這兩個字。
“我說一直不見幺弟,原來是早有防備啊。”扶蘇危險地笑了笑,低頭懟我道,“這裏危險,涼思咱們也退出去吧。”
我正要推開他,身上幾處穴位就被拿住,動彈不得,由他擺布。
我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麽恨扶蘇的一刻。
他抱著我悄然隨著人群往殿外走,而在我視野裏的最後一幕,是胡亥一手抱著趙欣,一手握著長劍,劍有一截,完完全全沒入了高漸離的後心。
“啊啊啊啊啊————”我的喉嚨裏爆發出嘶啞哀慟地喊聲,眼淚嘩啦啦地跑出來,鹹澀咽進喉嚨裏,又是一股腥甜。
胡亥回頭,臉色蒼白冷漠依舊,長劍上還沾滿了熱騰騰的血。
高漸離的身體在他身後緩緩倒下。
他站在離我越來越遠的地方,別劍,抬頭。
淤血從我嘴裏湧出,我清楚地感覺到他與我目光交匯。
下一刻,我眼前發黑,暈在扶蘇的肩頭。
好想一閉眼就回到多年前的沛縣,和項籍滿城滿坡撒歡胡鬧,隨便說兩句氣虞子期個半死再吃他托人老遠帶來的栗子糕,看虞妙思繡花跳舞,再聽高漸離奏曲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