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再相聚
現在的他,現在的他是什麽樣的?不過十七歲的年紀便有浩境修為,也曾以一敵百大殺四方,也曾偶過花叢,令百花傾心。如今的他作為一個少年人來說已經不能再優秀,但對於他要麵對的一切來說,仍然弱小的不值一提。
風承琰又緩緩坐回去,少年沉默不語,微微垂下的眸子裏似夜色靜海,海下又湧動著難測的暗流。
好半晌,路神機才再次開口,語氣仍是冷漠:“本來兩撥人怕兩敗俱傷,不肯動手,老夫拋出地靈髓當誘餌,他們便都眼紅了。你爹看著是個性子淡泊的年輕人,地靈髓滾落到他身前時,他卻也奮不顧身的去搶,正是這一搶才讓他離開了另外三人的保護,重傷落水。貪嗔癡怨愛恨糾纏,這才是一人一生的困苦之源,你爹不是死在別人手中,是死在風氏一族,以及他自己那一刻的貪念之中。”
風承琰無言以對。隻要是個修靈師,在看到至寶地靈髓的一刻都會心動,他自己也會。這件事的錯處究竟在誰他根本說不清楚,路神機的做法也純粹為了自保,設身處地的一想便知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那錯是誰的?誰該為他的痛苦他父母的痛苦承擔責任?
風承琰起身道:“我承認你這話說的對,但為人子者不敢忘父仇。”他頓了頓,以一個十分不敬的手勢指住老人:“十年後,我風承琰與諸葛氏諸葛漣、路神機,必各有一戰。”
好大的口氣!
修靈師修煉何等不易?積蓄靈力鍛造身體是經年累月之功,路神機天賦異稟也是五十歲才至化境,當年的蘇合龍項也是不惑之年才登頂。十年後風承琰還未到三十歲,他敢說自己三十歲之前就能成為化境強者?
麵對少年這番幾乎是妄想的狂言,路神機卻並沒有嗤笑或反駁,他一如既往的默然,少年身形漸行漸遠消弭於夜色之中,帶著涼意的風拂過這靜室一角,拂過路神機睜開的眼睛。他眼中還是沒有嘲諷,隻有一絲遺憾。他忽然捂住胸口一陣嗆咳,發白的唇角流下一縷刺眼的鮮血。
他活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記不清楚是一百十一八年還是一百一十九年,他生於東方大海的一個小小海島上,吃著椰果魚蝦長大,他在少年時曾遇見遊曆的修靈師,從此開啟靈力遠走他鄉。他年輕的時候便展現出驚人的鑄造天賦,被宗門長老爭相拉攏,許以重金高位,他也曾遇見過一個女子,眉目婉孌笑意溫存,但那般青春歲月裏擁有的一切都從未入他的心,他深知,他和別人不一樣。
不一樣,他不貪食不貪睡不貪美色不貪錢財,萬事萬物中能激起他欲望的隻有深山大澤中深藏的各色礦石,隻有深奧如天書的靈符,隻有複雜又精致的器械,他生來擁有獨特的“融”屬性,跨越了屬性邊界,掌控了所有材質。他為探索而生,也甘願為探索而死,他要在死前抓住最後一種力量,即那神奇礦石“瞬銀”裏飄忽不定的靈力。
這樣做很有可能會在大陸上引發一場動亂,他知道,但又有什麽關係?他何曾在乎他人的死活?
“年輕人,你這一戰老夫很是期待,隻是十年太長,老夫等不到了。”老人頭一次用這種類似長輩對待出色後輩的語氣,他輕輕念叨完這一句,又閉上眼睛。
天鼎城來的一眾人都被叫去主院飯廳,來通報的小弟子說今日宗主和大長老同時出關,又是年初一的好日子,內宗要開個小宴慶祝。
羽安一下午都心神不寧,本想在住處一邊打坐一邊等溫淮的消息。但霍執卷表示帶他們這些下學宮頂尖的優秀弟子來緋玥宗,就是要和緋玥宗年輕一輩切磋交流的,羽安作為這一小撮裏最拔尖的,必須要露臉。
“雖然中原和淮中親如一家,但咱們學宮此舉,分明是在炫耀嘛。”姬瑤小聲嘀咕道。羽安沒說話,抱著一大捧堅果的路曉源眨眨眼,慢吞吞道:“我們在其餘地方勢力一露臉,身上就被打上了‘學宮’二字標簽。”
羽安看了路曉源一眼,這幾年相處下來,她已經大致了解了箐靈院三人的性子。姬瑤愛美、熱心,看似成熟老道實則單純沒心眼。禾雅賢淑優雅,耐心又細心,看著性子柔軟其實柔中帶剛,自尊心很強。路曉源外表看上去是最無害的一個,腦子裏似乎隻裝了什麽吃食好吃和如何找到好吃的吃食這兩件事,但羽安早早發現,這姑娘比起常人要聰明通透,許多事情都是一語中的。
緋玥宗和天鼎學宮的年輕一輩弟子能切磋一番,對雙方來說都是砥礪,畢竟常年隻在一地待著太過坐井觀天,她若不是見了風承琰,也不知道這世上除了溫淮還有人比她的修煉速度更快。
說是小宴,緋玥宗內宗主院的前廳修的很是宏偉,入流的弟子都到了,人多燈多酒多,陣勢還是不小。
羽安上回見到這種熱鬧宴會還是差不多四年前,那時…她將自己的念頭及時打住,隨著眾人入了大廳。
他們的到來顯然讓大廳眾人驚豔了一番,在一片意味不明的視線和竊竊私語中,霍林和內宗高層寒暄,路曉源幾個去長桌上找吃的,羽安環視四周,沒有發現師父的身影,便找了個位置隱蔽的柱子,閉目養神。結果她剛站好,廳內便一聲長報:
“宗主、大長老到——”
大廳最裏麵的烏金鳳紋屏風後拐出兩個人來,走在前麵的是個雙手抄袖,雙眼半眯的老人,與羽安前日見到的不同,老人雖還是那副誰也不屑搭理的憊懶模樣,身上衣著好歹幹淨整潔了些。老人相貌實是不起眼,滿廳人的目光都在他身後那大袖赤足的女子身上,羽安聽到身旁兩個少年的竊竊私語:
“老宗主我在前幾年的祭典上見過,風采,嗯…”圓臉的少年頓了頓,半晌才頗有些艱難道:“風采很是懾人,不過大長老我還是第一次見,早前就聽說大長老是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如今一看,嘖嘖,美麗也便罷了,竟還如此年輕。”
“大概是駐顏有術的老前輩吧,我隻聽說這位大長老姓羽,是曾入過天鼎學宮上學宮的天才人物,來咱們緋玥宗不過十年,便憑著步步高升的修為成了首席長老。”
“大長老與宗主一般,都不太理會宗中事務,外宗有邊軍幾位統領,內宗有二長老三長老,宗主沒有入室弟子,咱們緋玥宗便沒有繼承人。你說,待宗主百年之後,咱們淮中會不會…”
“噤聲!這種事也是你我能妄議的?”雖然說著不能妄議,但那長臉少年顯然議的更加起勁:“你以為宗主是什麽人?三十年前緋玥宗大亂,內宗一半弟子幾乎死絕,外宗政局動蕩,四周貴族蠢蠢欲動,你以為是誰力挽狂瀾?宗主在咱們緋玥宗的威望是你不能想象的,他在或者不在,底下眾人都不敢生任何二心。”
羽安和眾人一起朝上座行禮的時候仔細打量了那位老宗主兩眼,她以前從未關注過緋玥宗,也不知道老宗主有過什麽事跡。風承琰說那是他師父,如果緋玥宗的規矩是首徒繼承宗主之位,那麽風承琰豈不就是全大陸唯一有資格繼承緋玥宗主之位的人?
想到這裏她就一哆嗦,風承琰又要繼承風氏,又要繼承緋玥宗,難道一向勢不兩立的淮中和北境就要成為一家了?
世上還有比這更加荒謬的事?
她就近從矮幾上取了幾顆鮮紅的果子,轉頭時,看到更不起眼的角落裏,一襲墨色大袖的少年倚著朱牆,一張臉一半隱在陰影裏,一半被上方燭台的燭光照亮,猛地一看,像是蒙塵的一方石雕。
風承琰似乎早看到她了,見她轉身看來,便舉了舉手中酒杯,他一笑,雕塑便活了。那一方陰暗角落立刻熠熠生輝,仿佛是他的容顏照亮了燭台,而不是燭台照亮了他。
可惜手中無酒,羽安隻好將手中還剩的兩枚果子拋了一枚過去。果子劃過一道漂亮軌跡,準而又準的到了風承琰手中。他接住,和羽安同時丟入嘴中,也頗有些對飲的意味。
羽安正要去尋一杯果酒,身邊卻有人溫文一笑:
“姑娘,在下緋玥宗朝玥榜第五名武鈺,方才聽說姑娘便是那位在天鼎學宮新弟子考核以一敵二的的羽安,在下對姑娘很是仰……”
羽安沒有聽清他接下來的話,也根本沒有看那人長什麽樣,她的目光越過重重人影,看向大廳門口。那裏,大敞的門口有一高一矮兩人跨進門欄,廳內人太多了,這風塵仆仆的兩人進來仿佛是兩杯水倒入水桶,並沒有引起什麽波瀾。
風承琰跨出的步子頓住,他也順著羽安的目光看過去,隻是他的位置太偏,看不到。那位上來搭訕的緋玥宗弟子也看過去,這一看,便是一驚。
那兩人的相貌真是出眾,高一些的男子一身緋衣,俊逸非凡的一張臉上長了一雙罕見的桃花眼眸,微微一轉間盡是風流。而那年紀輕一些的少年,竟是一頭宛如陽光濃縮而成的亮麗金發,容顏更是難辨雌雄,美玉無暇。
身邊淡漠如水的絕色少女忽然往前走去,她有些焦急的擠過擋路的人,來到大廳中央,喊道:
“溫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