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緣起緣滅
月落日升,一夜歡宴過去後,緋玥宗內宗迎來如往常一般無二的清晨。
自長老堂到演武場要通過占地極廣的內宗花園,花園裏假山怪石林立,森森古木間夾雜著各色妍麗花朵,布局看似隨意實則玄妙。花園最偏僻的一座小亭裏坐著一男一女,女子素手撥弦,琴聲縹緲悅耳,男子倚廊而坐,姿態雖然散漫,一雙極風流的桃花眸子卻緊緊盯著女子,眼中神色不知是喜是憂,是專注還是早已出神。
一曲奏罷,羽藍若抬頭對上蕭嘯的視線,微微一笑道:“演武台那邊正熱鬧呢,你不去看看?”
蕭嘯轉了轉扇柄,答非所問:“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的樂器是笛子,為何如今改成彈琴了?”
羽藍若便也順著他的話峰接了下去:“你送我的那柄玉笛在對戰時碎掉了,你知道我的屬性,所有樂器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她說的雲淡風輕,蕭嘯的眼神卻驟然陰沉,他道:“是誰打碎的?”
羽藍若垂眸一笑:“時間太久,我已經不記得了。”
平地忽起微風,風中有早綻迎春的花香,微風舒緩,清香沁人,本該是令人心情舒暢的好天色,這一方小亭的氣氛卻凝滯陰沉,如大雨前烏雲密布的天空。
蕭嘯起身走到羽藍若身前,隔著一方琴案,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冷然道:“我贈你的玉笛,我對你的這一番心意,於你來說就是這樣一文不值嗎?”他忽然彎下身去,有些失態的抓住她的肩膀,怒吼道:“羽藍若!這麽多年了,我念了你這麽多年!你在下學宮時我成日跟著,你進上學宮後我苦苦等著,如今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阻礙,你不願離開緋玥宗我便隨你入緋玥宗,你想要歸隱山林我便隨你歸隱,你想要如何我都可以順著你。可是你還是躲著我,將我的一片真心棄若敝履。羽藍若,你到底有沒有心?”
羽藍若抬起顏色淺淡的眸子,她仔細看了看蕭嘯的臉,忽然一笑,那笑容即柔且淡,美到極致,卻也傷人到極致,她輕聲道:“蕭嘯,我大了你許多,從一開始,我就將你當做弟弟看待,當初在學宮,你、我、還有連錚是最要好的,你當知我羽藍若此生唯一愛過的男子是連錚,沒有別人。”
蕭嘯震驚的後退了一步,他震驚於羽藍若口中說出“連錚”二字時平靜的表情,這名字是即便他在氣頭上都不敢輕易說出的,他知道連錚的死對羽藍若打擊有多大,這個名字是個不能觸及的逆鱗。
可如今,為何她能這麽坦然的提起連錚?若是終於將舊情放下,她為何還是不肯正眼看一看他?
羽藍若呀羽藍若,你可知那個小了你整整七歲的男子對你是怎樣的情意?十三歲時他第一次踏入學宮,在那跨江大橋之上看見你第一眼。隻一眼,倨傲的天才少年便從雲端跌落,重重摔在你微微揚起的裙角之下,從此不得解脫。
那時候,那時候朝聖峰上的天空真是藍啊,他總是早早完成一天的課業,穿過整座下學宮,去水靈閣的奉海殿,去找那個全學宮的男子都趨之若鶩的絕美女子。嘴上叫著羽姐姐,心中卻悄悄說著,總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叫你一聲,羽藍若。這樣的無憂時光過了五年,五年後羽藍若入上學宮修行,他和連錚被師長認定為凡心太重,宜出世不宜入世,都出了學宮,各自遊曆。
他在外遊蕩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世,聽到的消息卻是連錚慘死,羽藍若悲痛欲絕,不知去向。
“羽藍若,這麽久了,故人接連離去,我們卻都還活著,你為何不給我也給自己一個機會?”男子低聲道,嗓音帶了點頹喪。
羽藍若似乎想要撫一撫他的臉頰,手卻最終落在了他肩膀上,她道:“你自命瀟灑,卻從來沒有瀟灑過,兒女情長你放不下,家國大任你也放不下,蕭嘯,這便是你困苦的根源。”她又坐回琴案旁,素手挑起一弦,錚的一聲,聲響清脆玲瓏:“你可知連錚死後我的修為為何能一日千裏,短短十年便已至化境四品?”
蕭嘯長眉一皺,他一直不能感覺羽藍若身上的修為,知道她已入化境,但沒想到她竟然已經化境四品。他自己也摸到了化境的門欄,知道這個境界再往上提升有多難,羽藍若這個速度,已經有些有悖常理了。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睛睜大,不可置信的看著羽藍若。羽藍若點頭道:“就是你想的那樣,我堪破了情關,心境已經臻於圓滿,不出二十年,或者更短,我也許就能達到傳說中的‘無境’境界。”
亭內亭外一片死寂,蕭嘯好半晌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神異常複雜。
這世上知道“無境”這一絕世境界的人不多,他和羽藍若作為天才弟子在學宮時恰好聽當時的大學宮長講過,無境是化境之上的玄妙境界,據說達到這個境界的人甚至能脫離肉身,靈識與天地共存,己身意誌便是天道。那時他們私下裏還談論,說是不是蘇合尊者便是達到了這個境界,跨越生死,如同仙人。
最重要的是,想要達到這一境界除了駭人的靈力儲備,還需要圓滿無暇的心境,也就是看破一切,脫離塵世欲念。如果真的成了無境之人,那曾經愛的死去活來的戀人於他來說,也不會比路邊一株野草更親切。
原來她竟是堪破了情關,原來連錚的死帶給他的不是機會,而是絕路。原來枯等成灰,就是他蕭嘯的命運。
羽藍若還要說什麽,蕭嘯卻忽然轉身,男子仰天大笑,笑聲將附近鳥雀驚得飛起,成群結隊不知所措的在花園上空盤旋。男子大步走出小亭,沿著那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漸行漸遠。他的笑聲聽著似乎是暢快的,他的背影卻蕭索的讓人心酸。
“羽藍若,你既然有機會飛升無境,徹底摒棄塵世煩惱,我為你高興。我蕭嘯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再也不會成為你的拖累,從此山高水長,不必再見。”
羽藍若的手落回瑤琴,琴弦發出細微的顫音,仿佛歎息。她想著,走了也好,她本來要說:蕭嘯,以後你還是叫我一聲羽姐姐吧。
雖然她再不能體會情滋味,但這一句話,想來還是很傷人。
便如此,山高水長,不必再見,很好。
現下演武台也確實熱鬧的很,緋月宗年輕一輩的弟子幾乎都聚集在這一方高台旁,人頭攢動,叫好聲不絕於耳,越發襯托的三方石台上交手的少年人意態飛揚,耀眼奪目。
羽安和溫淮並排坐在演武場邊緣的木椅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緋月宗年輕一輩的弟子戰力很是不濟啊,這都比了一早晨了,還沒人能把莫師兄打下來。”溫淮懶懶道。
羽安並不認同:“師父說年前緋月宗不少拔尖弟子閉關,至今也沒全出關,我們現在看到的,大概不是緋鑰宗的全部實力。”
“說到你師父,你覺不覺的她跟我師父之間,有點什麽。”溫淮忽然朝羽安擠了擠眼,笑的不懷好意。
羽安回想了昨日蕭閣主的忽然消失,和今晨去找師父時門外站著的蕭閣主的神情,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確實有點什麽。不過她並沒有探究長輩私事的興趣,便想轉移話題,問問溫淮如今的修為。
羽安的話還未問出口,長椅上忽然又多了一人。
那人一身凍死人不償命的冷意,冷冷的說了三個字:“戰一場。”
羽安和溫淮同時轉頭,溫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在說我?”
一身利落黑衣的少年麵無表情的點頭,他瞥了眼羽安,冷聲道:“她還沒入開境。”
羽安本還有些舒緩意味的臉色立刻就冷了下來,她站起身,轉身就走。
溫淮趕忙攔住,先瞪了拾刃一眼,又朝羽安擺出個燦爛笑臉:“別生氣別生氣,我知道你的修為是因為養傷才落下的,不怪你。拾刃這人就是不會說話,我等會兒替你揍他。”
羽安當然沒生拾刃的氣,她氣的是自己,並非氣自己因為養傷而懈怠修為,而是她竟然養成了憊懶習慣。比如今天早晨,她就應該打坐入定,而不是和人閑聊。
罪過罪過,羽安默念了一聲,對溫淮道:“去吧,我會在旁觀戰的,隻是戰罷就要回去修煉了。”
溫淮燦爛一笑,當先一躍上台。
少年身形修長流利,容顏俊逸無匹,那一頭金發的光輝甚至將陽光都壓下了幾分。台下一片驚呼喝彩,以至於樣貌毫不起眼穿的又低調的拾刃上台,就沒引起什麽注意。
羽安又在長椅上坐下,這回椅子上又多了人。
衣袍窸窣微響過後,那人在羽安旁邊坐定,和羽安一起望向台上已經醞釀完戰意的兩人,淡聲道:“天鼎學宮確實英才輩出,令我輩神往。”
羽安轉身看了看他,皺眉道:“聽你語氣似是不悅。”
一身寬大黑袍的少年微微一笑,笑意清淺,答非所問:“你之前說自己是個孤兒,其實我也是,隻是我這孤卻不是你那孤能比的。”
“怎麽說?”
“你有許多可以交心的朋友,有人肯為之掏心掏肺的人,怎能說孤?”
“你沒有朋友嗎?”
“有一個,不過他遠在天邊呢。”
“我算是你的朋友嗎?”
風承琰轉過身,看著羽安的眼神意味不明,半晌,他忽然問道:“那天,你為何要捂住我的耳朵?你明知道以我的修為根本不會傷到,反而是你自己危險。”
羽安其實並不知道風承琰的修為到了什麽境界,當時也是一時犯渾,事後細想,她把自己當時的行徑歸為“報恩心切”。
她就很實在的道:“當時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先前既然說了遇到危險要拚死救你的話,便不能光說不做。”
風承琰笑了,不再是那種淡淡的笑意,而是如那夜塔頂上的一般,飛揚而溫暖。他忽然湊近羽安的耳朵,輕聲道:“你這恩情還的實在敷衍,即沒有拚命,又沒有救命,要不還是先欠著,等下次?”
羽安身子往旁邊斜了斜,皺眉道:“虧我先前還佩服你從不挾恩求報,怎麽這麽快就換了嘴臉?”
風承琰大笑,笑聲醇厚飛揚,頗有意氣風發之感,他道:“你還記得我從水邊救起你時說過的話嗎?羽安,我把你救活,就是等著將來好好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