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醫者仁心
黑沉沉的烏雲壓在空中,即便時值正午,天色還是晦暗壓抑的如同夜晚。
外界山雨欲來的模樣,霖歸院的小花廳氣氛卻還悠閑,至少優雅的端著白瓷茶盞品茶的林月璃看起來十分悠閑。
金惜顏以手支頭,望著門外的海棠花樹發呆,以葉淑兒為首的幾個女子都坐的拘謹,麵麵相覷著不知道要說點什麽。
葉淑兒將茶盞捧在手裏,大眼睛先在座上兩人臉上掃了一圈,才怯生生的開口道:“我前幾日在木靈閣裏,聽說了一則傳言呢,是關於箐靈院那幾位的。”
林月璃正拿著茶蓋撥茶葉,聞言眼梢都沒動一下,金惜顏卻是回過神來,順口問道:“什麽傳言?”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姬瑤放話說當日演武場上是她故意放水才輸給金小姐的,她是顧忌著金小姐身後的金氏家族,若是去了這一層顧慮,金小姐在她手上都撐不過一刻鍾。”葉淑兒越說聲音越小,她抬眼覷了覷金惜顏,見金惜顏的臉色果然有些青,才續道:“其實也不怪姬瑤如此狂妄,實在是羽安這些年在下學宮名聲太盛,箐靈院裏的四個人都倍受追捧,又有幾個實力強悍的師兄在她們身邊護著,自然狂妄。”
金惜顏啪的一聲拍上桌子,對著一屋子鶯鶯燕燕喝問:“這種傳言你們都聽到了?”
下麵一堆女子都被嚇得不輕,沒人敢吱聲。她們其實都沒聽過這種傳言,但是都明白葉淑兒這麽說的原因。以前沒有林月璃和金惜顏的時候,葉淑兒就是她們這群人的頭兒,葉淑兒既然挑起了話頭,於情於理,她們都該幫腔。但羽安那一夥人也不是好惹的,她們哪裏敢隨意散播謠言?大多數人不敢說話,一個綠衣的長臉女子卻笑道:“金小姐,姬瑤是什麽性子你還不知道呀,她一邊霸著莫寒莫師兄一邊還去勾搭肖師兄,平日裏張揚跋扈慣了,會說這種話也是正常的。她還說過下學宮就是他們八個人的天下,所有人都要屈服在他們的淫威之下的這種話呢。”
金惜顏臉色很不好看,恨恨道:“果然是狂妄無禮的賤民!就因為演武台上一場比武,父親來信斥責,諸葛漩和雷哲兩個家夥也是見麵便一副臭臉,我就不明白了,不過是有兩分天賦的賤民而已,有什麽值得他們這樣看重的…”
底下一群少女大都是末流貴族或者大家族旁支庶出,因此放著閣裏的課業不做巴巴的跑來巴結,但金惜顏言談間已經提到一等貴族們的某些謀劃,幾人都是默然低頭,不敢接話。
葉淑兒看起來也是害怕的,但葉氏乃是附屬雷氏的二等貴族,她雖是旁支,卻是極有勢力的一隻旁支的嫡出女兒,說話的底氣其實很足。金惜顏話音剛落,她便幽幽的一歎:“金小姐和林小姐都是有身份的貴女,又才貌雙全,一來學宮便搶了那幾位的風頭,她們自然是不甘心的。別的倒也沒什麽,隻是學宮曆來是平民弟子勢大,羽安還曾公然說過厭惡貴族,我隻怕她會為了欺壓我們這些小貴族,拿兩位小姐開刀,明裏暗裏的給兩位為難。”
金惜顏臉色更加不好看了,她指尖在桌子上一劃,上好的桃木桌被劃出一道寸長的裂口:“她敢!”她尖聲道:“不過一介賤民,本小姐有的是方法弄死她!”
女子聲音尖利如刀,刮得人耳膜生疼,底下一群少女更加不敢做聲了,葉淑兒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睛,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逝。
外麵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兩扇雕花木門被吹的哐當作響,坐在門邊那個女子本要站起身去關門,門外卻走進一個端托盤的婢女,她端著滿滿一盤的茶點走進來,返身一點門扉,兩扇門便像是被什麽吸住了一般,砰的從外合攏。
有人驚歎:“開境四品的風屬性,一個婢女也有這等修為,不愧是大貴族。”
馥香自從上次在箐靈院鬧事吃了大虧,整個人都變得沉靜了不少,她衝著滿屋的少女微微福了身,將點心派發下去後便站到了金惜顏身後,那寵辱不驚的樣子又引來一陣誇讚。金惜顏的臉色總算好了一些,撚著點心吃了起來。
一頓不怎麽熱絡的小聚會,自始至終平靜的隻有林月璃,她一直端端正正的坐著,一個時辰連姿勢都沒換一個。隻有馥香進門露那一手時抬了抬眼,她身後白衣的婢女和她如出一轍的淡定,同樣隻抬眼看了看馥香。
傍晚的時候外麵又下起了雨,還是不大不小的綿綿細雨,到處都是綿密的潮濕。
霖歸院比箐靈院大了至少一半,林月璃和金惜顏住的都是套件,臥房內外兩間,還有一個書房和浴房,加上共用的廚房和花廳,算是金蓮峰女弟子這邊最為豪華的住處。
林月璃跪坐在臥室外間的小榻上,斜眼瞅著屋子中心正毫無顧忌的脫衣服的女子。那女子很年輕,身段高挑婀娜。她將身上素白色的婢女服飾扔到一邊,換上了一襲毫無裝飾的黑衣,轉過身來的時候,露出的一張臉長眉高鼻,帶著尋常女子沒有的勃然英氣。
“你看到那個婢女了,開境三品風屬性,模仿她的靈力氣息應該不難吧。”林月璃道。
女子走到她對麵坐下,自行倒了一杯茶,微微笑道:“以前你都是在家裏鬧,出了什麽事有老爺子給你兜著,弄死個把庶弟庶妹都不算什麽,但這是天鼎學宮,你還敢鬧騰,就不怕被中原家族兩邊厭棄嗎?”
林月璃的語氣有些冷:“林影,你越來越沒規矩了,誰教你這麽跟嫡姐說話的?你不過一個舞姬之女,若不是我護著你,你早被那些夫人姐妹們生吞活剝了。如今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要忘恩負義,對嫡姐不敬了嗎?”
林影咯咯笑出聲來,那笑聲清脆,卻無端透著一股尖銳,她笑著道:“是,我的好姐姐,影兒能活到今天全仰仗您的保護,所以活該一輩子給您做牛做馬。影兒已經找到了西境最惡行昭著的殺手三人組,馥香的靈力氣息影兒也能分毫不差的模仿,萬事具備,隻待東風一起,姐姐的眼中釘肉中刺就要消失在這世上啦。”她說著,起身大步走向門口。
林月璃一雙秋水眸微微眯起,看著林影高挑流利的背影,忽然道:“四妹,聯係上殺手三人後你立刻離開天鼎城,走的越遠越好,也先不要回家族,等此間事了,姐姐自會派人去接你。”
林影的身子一頓,半晌道:“如二姐所願,此間事了,林影自會消失的幹幹淨淨,絕不會給四姐留下任何後患。”她半回頭,側臉弧度英氣裏帶著微微的冷:
“二姐,後會有期。”
夜色深沉,禾府靈堂屋簷上的白燈籠在風雨中打著顫,如豆的一點燭火忽明忽滅,伴著那被雨水打濕怏怏垂著的白幡,更顯得這處屋子淒切荒涼,如罩了一層看不見的灰霾。
暮長淩走進靈堂的時候,禾雅正跪坐在散亂鋪著幹草的地板上,寬大的麻衣將她纖細的身形完全罩住,尖帽子遮了一半的臉。靈堂的空間很大,柱子上橫梁上掛滿了白綢,女子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慘白的綢子間,像一隻瑟瑟的貓。
暮長淩的腳步就那麽頓住,神色隱在黑暗裏,晦暗難明。
端正跪坐在靈前的禾雅聽到動靜,轉過身來,見到是他便溫聲道:“是暮師兄啊,門外風急雨大,師兄快進來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是過度哭泣的後遺症。
“暮師兄深夜來此,是有什麽事嗎?”禾雅將隻剩一點火焰的火盆拖到兩人中間,火光照亮了她的容顏,蒼白的,卻又很是恬淡。
暮長淩斟酌片刻才道:“沒什麽事,隻是睡不著出來轉轉。”
禾雅輕聲道:“多虧你們幫我安排這一應的喪葬事宜,若隻有我一個人,禾府早就亂成一團了。暮師兄,謝謝你。”
暮長淩歎氣:“大家都是這麽好的朋友,幫忙是分內的事,還說謝做什麽?”
屋外雨聲淅瀝,屋內火苗劈啪,兩個人隔著火盆相對而坐,氣氛安靜而尷尬。沉默了好久,暮長淩才道:“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禾雅往火盆裏扔紙錢的手一頓,半晌才道:“母親故去,我成了無親無故的孤兒,心中茫然孤獨,不知何去何從。”
暮長淩默然,他本是不忍她獨自傷懷,前來安慰。可是聽到她這樣說他卻不能應答,他要如何應答呢?給她蒼白空洞的言語安慰?還是大包大攬的說以後我來照顧你?
都不能,前者他自己都覺得虛偽,後者,他還是沒有許諾一生的勇氣。
禾雅看著他的神色,半晌,垂眸一笑道:“但我同時也有解脫之感,這樣說也許不孝,但我確實覺得孑然一身的境況,反倒是自由。這幾日停靈,前來吊唁母親的人絡繹不絕。不光是多年不見的親友,還有許多被我救治過的百姓。暮師兄…”她抬起頭,蒼白的臉頰上綻出一抹恬淡又溫柔的笑:“你有沒有感受過一種責任感?就是你降生於世,是帶著使命而來,你又能力有責任拯救更多苦難中的人?”她笑道:“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我確實有過,在我行醫的時候。”
暮長淩一向聰慧,禾雅的話說的這樣含糊,他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有些驚詫。
禾雅道:“我在醫館的時候遇見過一個小男孩兒,他大熱天裏頂著烈日來醫館排隊。我坐堂的時候求醫的人總是很多,且絕大多數都是富貴高位者。為了不耽擱大人物治病,管事便悄悄將那窮苦的孩子從隊伍裏拎走,我半個月才坐堂一次,一個月後,那孩子才被我撞見。他跪在我麵前說他母親病的很重,別的大夫都說治不好了,求我去看看。我不顧管事反對,撂下一位隻有一點小外傷的富賈,跟著他去了家裏…”
禾雅頓了頓,似乎覺得冷,她攏了攏身上的孝服才續道:“她母親寡居,為了養家去幹男人才幹的力氣活,搬石頭的時候砸傷了腳,因為天氣炎熱,沒有好好處理的傷口膿腫腐爛,膿水流的滿床都是,爛肉裏都生了蛆蟲……”
“這麽嚴重…”暮長淩忍不住皺了皺眉:“那你你是如何治療的?”
禾雅垂下眼睛:“我對她說想要活命必須要將這一條腿都鋸下來,我可以給她好藥,保她截肢後好好的活下來。那婦人聽了說要一個人安靜的考慮考慮,我和小男孩便在門外等。可我們再進去的時候,她死了,一把剪刀插進胸口,正中心脈,回天乏術。”
暮長淩沉默下來,禾雅攏起袖子,輕聲道:“她定是不想連累那孝順的孩子,選擇了自刎。如果我能在一個月前就為她診治,她大可以痊愈。但我沒有,我出診的診費是很高的,那小男孩根本付不起,所以管事不會讓他耽誤我的時間。”
“這並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自責。”暮長淩溫聲安慰。禾雅靜靜一笑:“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我隻是有些難過,我的醫術越厲害,就越受到有錢人的追捧,管事給我安排的病人就更多是那些有一點傷病便惶惶不可終日的富豪權貴。但我的銀子都是從他們身上賺來的,我不給他們看病,又拿什麽去供養母親,去替父親還債呢?每每想到這裏,我就有點難過。”
暮長淩又默然了,這樣的古來便有,絕不可解的矛盾,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勸慰。
禾雅又往火盆裏扔下一疊紙錢,靜靜道:“我的親族往上數十代都沒有出過修靈師,我卻有高靈體質,而且還是這樣奇特的治愈屬性。我想著,這也許就是上天給我的使命,讓我用這樣的能力,看遍人間疾苦,救死扶傷。”
外麵的風雨似乎更大了一些,白綢飄揚翻飛,暮長淩看著安靜跪坐的禾雅,忽然覺得陌生。他印象裏的禾雅一直是個安靜溫柔的姑娘,像一株美麗卻嬌弱的蘭花,總要依靠著大樹才能安穩生存。但今日的禾雅讓他刮目相看,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見解和意誌。
禾雅將耳邊的碎發順到耳後,微微笑道:“母親下葬後,我會將禾府的下人散去,封上府門。等楊家的債還完,我便離開學宮,遊曆大陸。我還從未出過中原,不知道東海的海潮、南疆的繁花、北境的大雪是不是都如傳說一般壯美。”她又麵朝棺木行了一個拜禮,輕聲道:“母親,您說但求良緣,不懼千難萬險,雅兒思量許久,卻覺得這世上還有另一種東西比個人的情愛更重要,那就是我的使命。母親,請您放心走好,到了那邊告訴父親,小雅兒已經長大了,我成了一名醫者,總有一天,我會讓他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