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生死相隨
梔子花在中原是很多見的,但梔子花期在夏季,深秋時節還開著花的梔子卻不好找。龍須草更是珍稀的靈藥,用以固本培元的好東西,小一點的藥鋪根本進不起。簪子倒是就在手邊,羽安研究了一下,發現簪頭跟簪體不是一體的,可以拔下來,裏麵是中空的,確實有白色的藥粉。
藥水並不能一下子製好,還需要奔走尋找一番,風承琰親自將風亭安頓了,囑咐小六好生照料,才和羽安各自回了主院臥房和客房。
燈火搖曳,窗上映出男子執筆疾書的身影,應是角度問題,那個影子瘦瘦薄薄的,彎下去的姿勢有幾分佝僂之意。
院中的秋風已經有幾分濕冷刺骨,羽安出來的時候沒穿裘衣,覺得渾身都涼硬,像風化的石頭。但她的心是軟的,看到窗上那影子時尤其酸軟。她覺得自己活得苦,人人都覺得自己苦,但總還有更苦的你沒看見,比如風承琰,他太苦了。
門忽然吱啞一聲開了,風承琰從屋裏走出來,看見院中呆立的羽安,楞了一下,隨即快步趕來,怒道:“大晚上的你不去休息杵在院子裏做什麽?吃風很好玩嗎?”他將外衣解下來披在羽安身上,擁著她往屋裏走。
羽安看他一眼,“我站了有一會兒了,你都沒發覺,看來是很專注,你方才在寫信嗎?”
風承琰默了默,點頭道:“我在淮中安排的人經營的是靈藥商行,龍須草和梔子應該都有不少存貨,傳信讓他們包好送來,比我們自己找也許要快些。”
“淮中?說起來臧彌前輩會成為你的師父,也是因為你父母的緣故嗎?”羽安問道。
“因為父親生前與師父交好,臨終前囑托師父將來照拂我,師父重義,在我少年時曾專門去北境找我,收我為徒,教了我很多東西,我能在短短幾年時間建立起這些勢力,也是因為師父暗中幫忙。”風承琰低聲道:“還有袁老,也是因為受過我父親的恩惠才投誠於我。”
羽安不禁感歎:“真想象不出你的父親是怎樣一個人,明明故去多年,卻還有這麽多人願意為他做事,他似乎沒有什麽豐功偉績,但在世上留下的痕跡如此深刻,不僅有你傳承血脈,還有他的部下和朋友們記掛著他的好。”
風承琰臉上有了點笑意,“世上就是有種人,天生身上就像熏了香一樣,特別討人喜歡。我猜父親就是這樣的,否則如何拐騙了母親?母親是被迫來到他身邊的,亭叔說母親性子頗為剛烈,但最後為父親懷上孩子卻是心甘情願的,由此可以看出,父親在與人交往籠絡人心這方麵,功力深不可測。”
說話間已經進屋,風承琰把羽安按在椅子上,自己出去放了信隼,才又回來,瞅她一眼,微微揚眉,“你大半夜不睡覺來我這裏,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還是那邊太冷了,你想跟我一起睡?”
羽安瞥他一眼,淡道:“跟你睡,除非你先暖床,再睡腳蹬,把床留給我一個人。”
“這麽無情?”風承琰走近,“腳蹬太小了,睡不下我,倒是那床,大得可以睡三四個人,隻你一個占了不是太浪費了嗎?”說著,彎下腰對著羽安綻開一個笑,迷離的燈火映照下,那笑頗有幾分勾魂攝魄的韻致。
羽安看了半晌,恍然道:“原來,這就是勾引。”
風承琰眉尖一抖,笑容卻更加瀲灩,輕聲道:“那麽,你被我勾引了嗎?”
“嘴角往下一點,眉毛別這麽挑,眼神也別這麽朦朧,應該更專注些才是。”羽安評價道,態度嚴肅,表情認真,“還有,聲音太輕浮了,曉源說越正經的調戲越有效果,語氣輕浮表情輕佻的,一概是下乘。”
風承琰的笑容垮了,好半晌才歎氣道:“好吧,我錯了,你睡床我睡地。”說著,挑簾往裏間走去,羽安卻拉住他,“等等,我是有事要說的。”
話音剛落,四更的更鼓便敲響了,夜已深,風寒露重,靜夜無聲。
“太晚了,若不是太要緊明天再說也行。”風承琰將她一同拉進裏間,床榻上的被褥都是嶄新的,早已鋪好,風承琰的手在被褥上壓了片刻,對羽安道:“進去吧,已經是暖的了。”
羽安不動,先瞥了他一眼,風承琰一手指天,鄭重道:“我發誓,今天晚上絕不主動碰你。”
羽安又環視四周,見臨窗有一方長榻,上麵也鋪了鬆軟的錦墊,才放心的解下外衣,鑽進被子裏。
被褥柔軟,一股暖意頃刻包圍了羽安,她能感受到其中微弱的靈力,是風承琰留下的,他所到之處總像是能點燃火焰,即光明又溫暖。
風承琰另抱了一床被子去長榻,他身高體長,躺上去兩條腿還露在外麵好一截,不過他似乎沒覺得不舒服,側過來的臉上有微微的笑容。
吹熄燈燭,屋裏屋外一片靜謐,隻有風吹窗紙的聲音,簌簌的,輕微的響著。羽安這才發現今夜的月色很明朗,月光被窗框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鋪在軟塌上,風承琰側臥的身影因此看起來就像淡白光暈中的剪影,黑黑的一團,有些朦朧。
她是有事想說的,今夜她知道了很多風承琰的秘密,風承琰如此坦誠,讓她覺得自己也有必要告訴她一些事,比如阿傑和阿玉。還有風承琰的過去,她也很想再多知道一些。
但已經這麽晚了,他該困了吧,這時候不該說這些沉重的事吧……
“羽安,你睡不著嗎?”風承琰忽然開口道。
羽安一怔,倒也沒否認,“是有點,可能是最近睡得太多了,你呢?已經這麽晚了,你不困嗎?”
“心裏有事便難以入眠,不如你陪我說說話。”風承琰道。
“好……”羽安沉吟片刻道:“你能多給我講講你家族的事嗎?”
“可以啊,我的家族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不過就是那麽些人那麽些事。家主是我二叔,他的修為很一般,因為我父親早逝,三叔又殘疾,他才登上了家主之位。他性子很是多疑謹慎,對我一直笑裏藏刀,多次陰謀害我,卻都沒成功。他妻妾成群,卻隻有一兒一女,都是嫡出,嫡子風承玦和我同歲,是個很討厭的家夥。”風承琰不緊不慢的說著,說到風承玦時,微微頓了頓。
羽安聽到這個名字時,心裏就是一震,被子裏的手不由自主的就握緊了。對麵的風承琰靜靜的看著,半晌才續道:“族裏這些年來一直隱隱分了兩派,一派以家主為首,擁護風承玦,一派以大長老為首,擁護我,大長老從老家主故去後就一直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不過我隻是感激他,並不信任他,從我們的相處中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隻是在利用我,而不是真心對我好,所以我如今自立門戶,並不依賴他的勢力保護。如今本家人丁凋零又僵持內鬥,有實力的分支都在蠢蠢欲動,有的在我和風承玦身上押注,有的野心更大,總之整個家族都處在一種風聲鶴唳的僵持狀態,很容易就會爆發內亂。”
竟是這樣。羽安有點驚詫,她對風氏的情況也有了解,知道風氏家族有內鬥,不過哪個大貴族沒有內鬥?羽安沒想到是風承琰說的這麽嚴重,作為爭鬥的中心,風承琰選擇來中原真是再聰明不過。
“我對家族同樣也隻是心懷感激,但並不喜歡。我生長在那裏,卻也在那裏受盡苦楚,所以絲毫不想把餘生也耗在那個地方。”風承琰淡淡道:“我不敢斷言自己的將來,但我知道我不會成為風氏家主,我的未來,必然要另有一番天地。羽安,你呢?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良久的沉默,月光如水,照見男子深邃的黑眸,他一眨不眨的看著屋頂,臉上既沒有飛揚的神采也沒有許下承諾的肅穆,隻是平靜,平靜的等待回答。
羽安看了他一會兒,低而清晰的道:“願意的,我願意,生死相隨。”
風似乎大了一些,窗紙發出啪啪的聲音,像是掌聲,像是心跳。軟塌上的人忽然坐起來,月光打在他身上,朦朧溫柔,他道:“不要生死相隨,我死了,你還要好好活下去。”
羽安沒動,她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個頭,低聲道:“我在家族的時候和別人都不親近,唯獨阿傑阿玉,他們是侍候我的一對奴仆,母親死後一直陪著我。但他們在我十一歲那年被風承玦殺死了,我傷了風承玦,家主勒令我向他道歉。但我不願,我求他將我逐出家族,從此再不姓沐。我那時候一直沒有表現出什麽才能,家主大約覺得我隻是個廢物,又太過桀驁,將來嫁到風家也隻會給家族招惹禍端,便答應了。你說你要離開家族自立門戶,那麽就必須要解決風承玦父子,而我要殺了風承玦報仇,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她的聲音微微揚了揚,“報了仇我就自由了,脫離了家族你也就自由了,我們為同一個目標努力,將會走上同一條路,這條路上你和我會遭遇的艱險是一樣的,也許你會死,也許我會死,但不管誰死了,活下來的那個都有權利選擇接下來的路。”她仍沒有起身,隻是淡淡道:“能走進我心裏的人大約不會有第二個,如果你死了,我會為你報仇,然後自殺。”
深夜的山林並不安靜,山風呼嘯,夜出的鳥獸穿過草葉,留下簌簌的響。
一黑一白兩個人坐在隔溪相對的兩塊石頭上,都是汗流浹背,呼呼喘著粗氣,他們周圍的樹木一片狼藉,溪水好像被潑過一次,草地上全是泥水。
溫淮平複了半晌,開口道:“你的新戰術好像專門針對我,我現在已經是你的宿敵了麽?”
拾刃冷聲道:“算是,你跟我對戰的次數最多。”
“哈,也就隻有我有這個耐心願意陪你這武癡打架了。”溫淮躺在石頭上,懶懶一笑,“說起來,拾刃,你是哪裏人士?”
“南疆。”拾刃道。
溫淮一怔,呼一下坐起身,驚道:“你也是南疆人?”
拾刃看他一眼,麵無表情道:“你也是麽?真巧。”
“你是南疆哪兒的?你不會是貴族吧。”溫淮對拾刃的籍貫表現出了十分的興趣。
拾刃卻沉默了,好半晌才冷冷道:“我不想說。”
夜風拂過,拾刃黑色的發隨風微動,他的頭發在男子中也算是短的了,隻到脖頸,黑色的發鋼針一般,桀驁的紮向不同方向。就像他這個人,冰冷堅硬,卻很直白,不想說的話絕對不說,不會扯謊也不會含糊。
月光從枝葉縫隙間灑下來,打在小溪和大石上,斑斑點點的,拾刃不經意間抬眼看向對麵,卻發現溫淮琥珀色的眼睛露在一束月光中,瞳孔反射出一點幽冷。
拾刃忽然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記憶浮光掠影,細碎的畫麵從這一刻開始回放,深夜的相遇和對戰、日複一日的打坐修行、學宮劍林般的建築、陽光下的山林、奇異的草原、小樓、小樓上托腮微笑的少女、甜甜的聲音問道:“拾刃,最近過得好嗎?”
畫麵忽然模糊了,這一塊兒回憶迅速模糊的略過,似乎這回憶的主人無意識的在保護,不願讓他人看見這段經曆。然後是評定靈力、初入學宮、然後是流浪、追殺、血與火、倒下的人們、倒塌的宅邸、宅邸的匾額上寫著,寫著……
拾刃驟然清醒過來。他捂住額頭,厲聲道:“你幹了什麽?”
對麵的溫淮端坐不動,精致無暇的一張臉上這一瞬間毫無表情,好像蓋了一層麵具,但片刻後他就笑了,笑得很是得意:“偷襲嘍,剛才有沒有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那是我加強版的精神攻擊,你一放鬆就中招了。”
拾刃的臉色十分難看,他身周靈力起伏,似乎很想再打一架,最終也沒有動手,隻是看了溫淮一眼,轉身離去。
夜風寒涼,溫淮坐在冰涼的石頭上,久久沒動。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道:“原來他身世如此,真是,麻煩。”
“麻煩?”他自己又反問道,聲音變得冰冷:“韓氏後裔,就應該斬草除根,不是麻煩,而是可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