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好香,熟悉的味道
雪芊芊已經困得快倒下去了,扯出一個笑,在顛簸中躺上了軟榻,沉沉睡過去。夢裏似乎又有那一陣藥香襲來,她皺著眉頭說“不喝不喝”。那個男子靜靜看她,抖抖他手上的點心,不開口。直等到她都有些氣悶了,他才伸手攬過她,低低在她耳邊念著:“王妃,聽話……”
好,她聽話。喝完藥,就把糕點給我!
她笑得燦爛,伸手就要去拿藥碗……
客棧門前,半夏抱著頭在想事,過了好久,她終於放棄,站起身來,走到蕭鳳羽身邊,問道:“公子,你覺得不覺得,小翠姐……我們好像認識一樣啊?”昨夜她睡得迷迷糊糊,踢了被子,似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叫了聲“半夏……”
可是,小翠姐幾乎沒有叫過她的名字啊!而且,小翠姐的手,她看著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蕭鳳羽輕咳一聲:“半夏,前日公子讓你記的藥典……”
半夏一愣,然後開始著慌了一樣往客棧裏頭鑽,一邊叫著:“不要!我不要再記了!”很快沒了聲響。
蕭鳳羽好笑地搖了搖頭,看著碧藍的天空。京都是嗎?看來,有了理由在南齊國多呆些日子了……
得知章淩回來了,李雲幾乎是飛奔著去了安定王府。章淩沒有封官位,若要進宮,隻能先去安定王府。李雲早在收到他那封信的時候,就天天數著日子了。老早在皇上麵前請好了假,一大早別的大臣都往宮裏走上早朝的時候,他剛剛出宮門。
安定王府的侍衛和他早已熟識了,忙叫了聲“李大人”想迎他進去。他卻動也不動,就靠在那紅漆的柱子邊站著。侍衛也沒了辦法,特地給他拿了張椅子安放在一邊。李雲坐下沒多久又站起來走幾步,然後伸著脖子往街的那邊看。什麽也沒有!
期望、失望、希望……來來回回好幾次,李雲心裏已經著急了。若是章淩沒在今天回來,害得他白等一天,他絕對不會放過……
心裏想的還沒有完,麵前就站了個人。章淩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晃回了他的神智。
“阿淩!”李雲大吼一聲,雙手一用力,將章淩緊緊摟住,淚眼朦朧:“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就扛不住了……王爺越來越奇怪了……”
章淩好笑地抬手製住想走過來的侍衛,伸手去抹他的臉,一片濕。當即嫌惡地甩了甩手,往李雲衣服上擦了擦:“男兒有淚不輕彈1
李雲懶得理他,吸吸鼻子,悶聲問了一句:“我的銀子……翻倍了沒?”章淩出門前卷走了他所有的銀子,說是要幫他拿去購置產業,並且做了保證,一定會給他翻倍賺回來。
章淩推開他毛茸茸的腦袋,斥道:“知道那是你的老婆本!不會讓你虧1若不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情意,他早就覷了個空把這個笨蛋的銀子全搜刮走了。眼下,也還好,他幫著守著李雲的銀子,他以後才不會窮得亂七八糟。
“走!我們進宮!王爺盼著你來夜裏都睡不著!”李雲拉著他往一邊走。
章淩無奈地看著他,提醒道:“是皇上1也幸好王爺和他一塊長大,否則怎麽能容忍這麽一個沒心眼的人跟在自己身邊?
他們進了宮,剛好早朝散了,南宮琰和藍翎安、夏卿淩在禦書房裏商討著百姓農種的事。
李雲帶著章淩跪在門外:“啟稟王……皇上,章淩求見1
南宮琰手裏的筆一抖,硬生生在那張寫得工工整整的農種事宜上畫了一道。細白的紙上,墨汁暈染開來,如同那隻有深夜才盛開的孤寂,連綿綻開,一朵牽著一朵。藍翎安的臉立刻就黑了,瞪著那一道墨痕像是看仇人似的。這份東西他可是累得半死不活寫全的!毀了……
夏卿淩則優哉遊哉地站在一邊,心裏想著這個定陽王府的管家若是碰上他府上的那個半老管家,也不知道誰手段厲害些……
藍翎安忙著拯救那份寶貝,沒有將南宮琰示意他們退下的輕咳聽進去。夏卿淩自然占了個便宜,就半合著眼杵在角落,力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章淩一進來,已經將禦書房裏的人都一一看在眼裏了,眼看向南宮琰,見他點了頭,才開口。
“屬下追蹤含笑香來源,查出含笑香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十五年前,南齊國的祭天大典上。南齊國的大燕後中了此毒薨了,當時南齊皇帝萬分悲痛,下令毀了世上所有的含笑香,並將擁有含笑香的人抓來一一訊問。這以後,江湖民間再也沒有出現過含笑香。”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當時誰也不能確定王妃到底有沒有中毒,沒有人敢拿王妃的性命去賭。
南齊國……
這已經是第二次提到了。居然還是跟南齊的皇室有關,那個恒月到底是什麽身份?而芊芊,又是誰?
“還有其他的嗎?”南宮琰止住腦中的混亂,開口問道。
“屬下……”章淩難得的遲疑,目光在和南宮琰對上時,才鬆了口:“屬下原本想追到南齊國境內繼續打探含笑香的消息……途中似乎看到劫了王妃的那群黑衣人護著一輛馬車走著。後來有人突襲,馬車裏的人飛躍而出,其中一個似乎是王妃……”
南宮琰呼吸一窒,突襲?芊芊!
“屬下不敢靠得太近,最後隱約看清那人的臉,不是王妃,隻是衣服裝束一樣罷了1他當時幾乎要衝出去護在那兩人麵前,幸好忍了!不然打草驚蛇不說,可能現在也沒有性命向皇上稟告了。
南宮琰閉了閉眼:“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臣倒是記得……”一直沉默聽著的夏卿淩突然開口,引得眾人都看向他。他慢吞吞撣了撣袖口邊緣,繼續說道:“十五年前,南齊的大燕後被人毒害,皇儲從此消失不見。若臣沒有記錯,大燕後隻有一女,被立為皇儲。”
他這一番話說得雲淡風輕,卻將眾人都給鎮住了。
皇儲?
南宮琰鳳目一冷,輕輕揚起眼角:“侯爺的意思是……”
“雪家夫人產女似乎是在十六年前,雪家大小姐年滿一歲的時候才示給眾人。這年歲倒是符合……”聽說大燕後貌美如仙,雪芊芊也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美稱。大燕後智慧無雙、聰明絕頂,經過趙麟一事,雪芊芊倒也不弱!
芊芊是南齊國的皇儲?
南宮琰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荒謬,可是細細分析下來,似乎真的有些巧合。他對她,似乎了解得真的不夠多……
“雪家充軍的家人奴仆,都帶回京城來1他要弄清楚,一定要弄清楚。弄清楚了,他才能確定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麽做。不過,無論如何,他是不會放棄她的!
所以,那次大婚來刺殺芊芊的南齊國的刺客,其實並不是衝著他來的嗎?
芊芊,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藍翎安剛才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轉頭看向夏卿淩,一臉的懷疑:“你怎麽會知道弟妹那麽多事的?”連出生滿月什麽的都知道,是不是太過了些?
“礙…這個啊1夏卿淩不在意地揮了揮袖子:“自我妹妹嫁入皇宮,我這個兄長一直飽受非議,非得娶個夫人大家才安心。所以,那兩年裏,隻要滿了十歲的京城淑女,資料都被搜集了一份,擺在我麵前。雪芊芊那年剛十歲吧!”
作為太會讀書的人就是這種下場,看過一遍的東西全都記在腦子裏,揮之不去……他也很困擾啊!
十歲?
眾人齊齊飛過眼刀去,南宮琰盯著他更是看得意味深長。
雪芊芊沒有料到南齊國的國都居然是這般模樣!
相對北齊國的京城來的莊嚴古樸,這裏更顯年輕活力。隨處可見,百姓都是一張笑臉來來往往。從街頭雜耍到紅綠脂粉之地,處處都熱鬧非凡。高高的招牌打著,酒樓裏人來人往,客人不少!
她仍然是那個小翠的丫頭,坐在一邊的塵聞、塵閑卻都戴上了麵皮,變了容貌。塵聞的臉與之前相比,更出色了一些。流暢的臉線,收在下巴處。鼻子堅挺,臉麵上英俊許多。而塵閑一改從前的堅毅酷臉,現在頂著一張麵皮看起來比較稚嫩一些。一雙眼睛仍是原來的冷厲,下巴卻尖細了許多。
雪芊芊湊過去,在塵聞僵硬地握緊拳頭的時候,才輕聲讚歎:“厲害啊!比我的還好,一點痕跡都沒有1舒恒月的能力有多強她已經見識到了,光是頂著小翠的臉沒有被蕭鳳羽、半夏發現就夠有成就了。隻是……
“我的還有貼合的痕跡,塵聞和塵閑的,居然一點都沒有……”雪芊芊伸手想要去碰塵閑的臉,眼角瞥見他握得緊緊的拳頭,於是愣是將手收了回來。塵閑身子隨即放鬆。
舒恒月悶笑一聲,在雪芊芊不明所以的瞪視中解釋道:“你細看看,這才是真的1
真的?
雪芊芊一下子崩潰了。她到底是有多丟臉啊?別人戴著假麵的時候她沒有發現,好不容易別人示了真容,她又以為是假的……
尷尬地看了眼塵聞和塵閑,見他們倆都沒有什麽表情,雪芊芊才放下心來,轉移話題問道:“老爺,我們接下來去哪兒?”是直接回舒恒月的家丞相府還是去見舅舅?
舒恒月卻給了個完全不著邊的答案:“我們現住在這裏。”
夜裏,舒恒月從雪芊芊那兒拿了一直掛在她脖間的那塊玉佩,去了丞相府。
沒了玉佩,雪芊芊整個晚上怎麽躺也不舒服,翻來覆去的,弄得很晚都沒有睡下。戴慣了的東西一下子取下,脖子間就空蕩蕩的。她每日睡前下意識的摸玉動作一空,人才緩過神來。
雪芊芊幹脆坐了起來,不遠處,塵閑站在那裏,塵聞坐在角落打坐吐息。
那次血滴在玉佩上弄出來的彩光異象,她還沒有跟舒恒月說。他曾說,這塊玉佩對她很重要,現在又拿走了回丞相府。他是想拿著那玉佩給誰看?那玉佩能夠證明她是帝女的身份嗎?
腦子紛亂不堪,雪芊芊右手搭上左手腕,慢慢摩挲著那個玉鐲。幸好,還留了一個!
舒恒月什麽時候能回來?她若要進宮,又要怎麽進去?以後又會發生什麽事?她若能再見到南宮琰,又是什麽時候了……
心思在最後一個問題上糾結,雪芊芊躺了回去,拎著被子蓋住自己。這個時候,她不能讓自己感覺冷,那會讓她變得脆弱……
第二天,雪芊芊一醒來,就看到房裏沒有其他人,塵聞、塵閑早已不在了。雪芊芊安了心,這說明舒恒月回來了。果然,洗漱好,一開門,就見原本背對著自己的男子旋過身來。
舒恒月仍是老人的打扮,一張臉爬滿皺紋,對著她笑。這算不算是……笑得跟朵花似的?雪芊芊心裏偷笑,麵上卻沒露半分,開口打招呼:“老爺,您起了!”她回了京都,這一聲“老爺”也怕叫不久了!接下來的日子應該沒有這幾日的輕鬆自在了!
舒恒月點點頭:“去吃早飯吧!用完了,陪老爺出去走走1
“是,老爺!”雪芊芊高高興興應下,知道他這是變著法要帶自己在京都裏轉轉。
吃完了早飯,果然四個人就那樣裝扮出了客棧。陽光正好,讓人感覺舒服。空氣也很清新,南方特有的濕潤特點使得空氣中也帶著適度的涼風水汽。雪芊芊攙著舒恒月的手臂,一雙美目四處看看,腦子裏卻想著自己躺在沙灘上,日頭剛好,海風陣陣,吹得人熏熏的就要睡過去……
在看到一個人手提著的東西時,雪芊芊徹底清醒了,抬手指著前麵的小樓:“老爺,我們去那兒看看!”
是一個點心樓。雪芊芊光是看那些點心的名字就直咽口水了,手指在單子上一通點:“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一個,這個也要……”
舒恒月拿過,看了一眼,吩咐小二:“每一樣來一份。”又轉過頭看著雪芊芊,說道:“若吃不完,可以帶回去!”
於是,雪芊芊埋頭在碟碟的點心中,大快朵頤。待他們走出點心樓,雪芊芊偷偷摸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看向塵聞、塵閑手上拎著的點心,目光邪惡又貪婪。
舒恒月佯裝被攙扶,實際上一隻手握在雪芊芊手臂上扶著她,笑道:“若喜歡,以後再買!”
好人哪!
雪芊芊深深感受到有一位表哥的好處,目光熱切而感激,忙忙點頭。
南宮琰那個家夥,隻會說這個不能多吃、那個不能吃,她就吃撐了一次,就被他冷臉對待。人比人,氣死人哪!
權當逛街是散步了,雪芊芊有些氣喘地走著。她真的吃了太多了,肚子隱隱有些不舒服。難道真的是沒這個好命,沒人管著了還不能吃個夠?
翻了個白眼,雪芊芊唾自己一口,隨即打起精神和舒恒月緩慢逛著。
這次走了許久才停下來,雪芊芊抬眼看招牌--聚寶齋。賣珠寶首飾的?
舒恒月已經帶著她走了進去。掌櫃的一見他們,就贏了上來:“這位老爺,要看些什麽?”
“我隨意。你也別招呼了。”舒恒月這麽說著,語氣裏卻是相當的大氣,讓那個老板又笑著讓人泡茶過來。
“坐下,小翠1舒恒月一指自己身邊的位子,然後看塵聞、塵閑一眼:“你們也都坐下吧1
於是掌櫃的上了四杯茶,笑道:“老爺子可是想看點什麽來送禮啊?”
“唔1舒恒月眼微眯,應了一聲。
“不知道是送給什麽人?”
“送給我孫女的1看了眼雪芊芊,舒恒月緩聲答道。
“明白了。幾位稍坐,我去給拿幾件像樣的。”掌櫃的自覺這個老爺子不簡單,鐵定舍得花錢,忙進去把整個鋪子最值錢的幾樣拿了出來。卻是幾個鑲寶石的戒指,幾串玉石項鏈手鏈,還有幾個圓潤異常的玉鐲。
雪芊芊在現代的時候,就最喜手鐲之類的東西,因此忙伸手拿起一個玉鐲放光下細細地看。驚得掌櫃的驚跳起來,差點托著那紅布跪著求她放下手裏的東西。這可不是玩笑,一個沒拿好,他的小店都會被窮沒了的!
雪芊芊輕咳一聲,忙放了下來。她這邊剛鬆手,舒恒月即刻拿在了手裏。翡翠玉鐲異常翠綠,玉體純淨透亮,在陽光下隱隱發著光。光束柔和,倒在桌麵上,才看清裏麵是從淺綠過渡到深綠的。雪芊芊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個寶貝,不禁心裏喜歡,攛掇道:“老爺,買了也不錯。”
舒恒月笑得更開,又逐一拿起其他幾樣東西看了,才將這隻玉鐲遞給掌櫃的:“裝起來,這件要了。”
出了聚寶齋,雪芊芊撫著泛酸的肚子,心裏堵得慌,收不覺得又摸上了那抹紫羅蘭的玉鐲,一遍一遍,試圖忍下泛起的惡心。
舒恒月低頭看著手上的禮盒,錯過了雪芊芊皺眉的表情。將手中的禮盒衝著雪芊芊一揚,遞到她手邊:“芊芊,送你的1
送我的?
雪芊芊呆住了,愣愣地半張著嘴,沒有敢伸手接。這玉鐲買的也算貴重,送給她做什麽?雪芊芊衝著舒恒月眨眨眼:“表哥,還是留給未來的表嫂吧1她可是知道,在古代,玉鐲之類的東西男女之間不能亂送。這等於是定情信物了!
定情信物?
雪芊芊心裏一窒,看向手邊的禮盒,整個人跟著後退了幾步。難道她之前的感覺並沒有錯?舒恒月對雪芊芊這個表妹有男女之情?以舒恒月丞相之子的身份,飽讀詩書,怎麽可能不知道送玉鐲的含義?
胃猛烈地收縮,雪芊芊再也忍不住湧上喉頭的酸意,衝到角落,開始一口一口嘔了起來。身後的腳步聲急急,雪芊芊抬起手頭也不回道:“別過來!”
她實在吐得難看,又是眼淚又是口涎的,吐出來了,她才覺得胃不再那麽難受。拿著帕子擦著滿臉的淚水,雪芊芊哭笑不得。
看,那個蠢男人死死盯著她不讓她多吃點心還是對的!
街邊一角,一個小丫頭吐得稀裏嘩啦,她身後站著個老者靜靜看著。
雪芊芊不知道舒恒月做了什麽,總之,第二天就有大批的侍衛包圍了他們住的客棧。雪芊芊站在二樓客房的窗前,靜靜看著樓下。陽光正好,風吹動了街邊小販買得花形風車,一周一周地轉著,轉出絢爛的英姿。
一輛金黃的錦緞馬車在門口停了下來,一隻手伸出撩起了布簾。裏麵的人一腳踏了出來,穿著金絲線繡著的翹靴,雪芊芊心裏一怔:這就是那位大皇子嗎?果然,來人下了馬車,雪芊芊將他細看一番。一身青龍戲雲的淡黃色錦袍,袖口是雲形繡邊,頭上戴著一頂小金冠,上邊的垂穗輕晃。
他站在那裏,靜靜看了一周,突然頭一抬,直接朝雪芊芊站著的方向看了過來。雪芊芊被他動作嚇到一跳,身子卻動也不動,雙眼與他直視。他身材瘦高,長得倒中正,隻是那一雙眼太過犀利,讓雪芊芊覺得不舒服。林貴妃之子是嗎?她這個大燕後的嫡女,可不能失了風範!
雪芊芊冷冷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對方打量她的時候,她卻將目光定在他雙眼到鼻子的那一個三角區裏。她曾經在書裏看到過,說將目光停留在對方的這一區域,會讓別人感覺到壓迫與震攝。
身後有人走了過來,舒恒月並沒有出現在窗邊,雪芊芊靜靜掀唇:“就是他嗎?”嘴角卻已經緩慢揚起,如冰雪中綻開的傲梅,冷意刺骨,卻嬌豔動人!
舒恒月看著她的側臉,低低應了一聲。麵前的芊芊,讓他忍不住放輕了呼吸。她美麗的容顏上,從眼角處泛濫開一抹綺旖的邪魅,好似傲慢的天神,在睥睨世間的凡夫俗子。她……舒恒月心裏生出一種想要臣服在她腳下的衝動,他再也叫不出那句“芊芊”,再開口不自覺地用了敬語。
“皇上派大皇子來接殿下您!臣會隨您進宮!”
雪芊芊應了一聲,眼見樓下的大皇子不再看她,邁步走向客棧,她才旋身在靠窗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也等得不耐煩了1她迫不及待想見見那個讓大燕後做了那麽多的皇帝,看看他是什麽模樣。她也想看看,能殘殺一國之後的女人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至於這個大皇子,她等著!
舒恒月走到她邊上站著,雪芊芊並沒有錯過他剛才說的那句“殿下”,也沒有再提,算是默認!雪芊芊的身份尊貴如此,別說是她表哥舒恒月,即使是她的那些長輩也會對她叩拜行禮。她既然能夠做好定陽王妃,也定能做好這一個帝女!在尊卑之方麵,她認得十分清。即使是在現代的平等社會,她能力高,自然有高的地位、高的待遇。
她從不妄自菲薄,肆意看不起別人,但是,也從不會身份比她低的人挑戰她的權威!隻有這樣,她才能在殘酷的現代社會中贏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雪芊芊神態自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輕輕摩挲把玩著。外麵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有人在外頭朗聲叫了一句:“大皇子到!”
雪芊芊不動如山,眼皮也不抬一下。叫那麽大聲,給她下馬威嗎?
靜默。
客棧裏其他的房客,都縮在一邊,看著那傲然站立在兩邊侍衛簇擁中的男子,畏畏縮縮跪下叩拜:“草民參見皇子殿下1大皇子……果然是皇家子弟,一身威嚴令人不敢直視。不過,皇子怎麽會來到這裏?
大皇子軒轅修博靜立在門口,沒有往前一步。
空氣間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薄紗,屋內屋外亮相僵持,將那薄紗越扯越緊,眾人也都屏息靜待,心裏卻暗自納罕:大皇子站在誰的門前?居然不聲不響地讓大皇子傻站在那裏等?
軒轅修博看眼隨身的侍衛,侍衛忙領命上前推開門,力道卻放輕了許多。他還是第一次在大皇子臉上看到這麽慎重的模樣,裏麵呆的應該是個大人物!
屋內,一個丫環裝扮的小丫頭端坐在椅子上,頭也沒有抬起過。立在她身邊的那個老人身子微微佝僂,一雙渾濁的眼低垂著。軒轅修博一步一步走進去,在看見身上落滿陽光的的小丫環抬起頭時,停了下來。
他的臉上是皇家特有的冷漠疏離,而坐著比他矮上一截的雪芊芊渾身散發著比他更冷上幾分的氣息。她甚至沒有正眼看他,隻是微抬著頭斜斜一眼睇著他,將他這個大活人生生看成了隻四處碰撞的小螻蟻。
沒有人能耐得住這樣的鄙夷和漠視的!
雪芊芊心裏冷笑,看著那個大皇子渾身的刺豎了起來,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漸漸添了些戾氣。可惜……若南宮琰承認自己冷厲決絕天下第二,絕對沒有人能當第一。而她和南宮琰朝夕相處,在他暴怒咆哮的時候她也曾嚇得不停發抖,嚇到最後卻有了反效果,跟非洲象適應了北極風雪一樣,練得銅皮鐵骨、刀槍不入。
她雪芊芊可不是嚇大的!
舒恒月不由得握緊了拳頭,身子開始繃緊,提防著軒轅修博隨時發難。而他的心裏,卻是帶著一種神聖的心思感受著身邊的女子散發出來的冷厲。她,太厲害了!
空氣似乎撕裂開來,讓人想掙脫這個緊迫的束縛。
軒轅修博心裏滿是震驚,麵前這個年歲不大的小丫頭……他毫不懷疑她的身份,即使她的麵容那麽平凡,但她的氣質足以說明一切!她,真的是大燕後的嫡女,南齊國的帝女?落在長袖下的拳不由得緩緩收緊,他絕不能容這個人活在世上!有她在,他絕對不可能安枕無憂……
“本皇子奉皇上之命,帶雪芊芊入宮1他的心裏仍然抱有一絲希望,素聞大燕後美貌天下無雙,麵前這個女子容貌沒有一絲嬌俏。也許,母妃是多慮了!這可能隻是舒丞相和驃騎大將軍一派不甘心看他登上皇位,才找人來冒充的!若真是如此……那麽,這一次,他要他們萬劫不複!
雪芊芊站起身來,盈盈美目淡淡一掃,淺笑著問道:“我就是雪芊芊。你是……”
軒轅修博沒有說話,倒是他身邊的侍衛大喝斥道:“大膽!居然敢對大皇子不敬!還不趕快給皇子行禮?”
行禮?雪芊芊心裏冷笑,按照舒恒月和舅舅跟她說的南齊國規矩,就是大皇子的娘林貴妃見了她——大燕後的嫡女,也該俯首稱臣!眼中困惑浮現:“大皇子?雪芊芊一介平民,怎麽可能認識呢?”
軒轅修博揮手讓侍衛退下。父皇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理過政事了,朝廷裏外都是他在代管。舒丞相今早入宮麵聖,這之後父皇就令他來接雪芊芊入宮。不管雪芊芊是不是真的帝女,父皇指名讓他來接,就意味著是將雪芊芊的性命安在他頭上,若是雪芊芊有個閃失,父皇一定會追究!
軒轅修博眼底的冷厲一收:“治下不嚴,讓姑娘笑話了!”
雪芊芊看眼軒轅修博,見他一副無害的翩翩公子模樣,心裏冷笑。旋即起身,眼裏露出淡淡的笑,走到軒轅修博麵前欠了欠身:“剛才莽撞,冒犯了皇子,還請包涵1她身後的舒恒月也佝僂著身子走過來行禮。
軒轅修博看向舒恒月,眼裏有一瞬的疑惑。據他所知,這雪芊芊從北齊國走到南齊國,都是丞相家的二公子舒恒月陪伴。眼下舒恒月不見蹤影,而麵前的這個老頭子是……他懷疑地將麵前的老者打量一番,卻又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將這事放到一邊,他看向雪芊芊,開口道:“雪姑娘不必客氣!倒是我們進宮晚了,怕父皇會等急了!”
雪芊芊點點頭,正要舉步,就聽門口一前一後兩種腳步聲響起,看過去,卻是塵聞和塵閑。雪芊芊嘴角一翹,他們已經戴上了假麵皮。唔,怎麽說,雖然說塵聞、塵閑的真實麵目比原先的更好看,但……她還是習慣他們原來的模樣。
塵聞、塵閑單膝著地,道:“小姐,公子有事,先回丞相府了,派屬下保護小姐!”
舒恒月竟這麽放心雪芊芊,隻派兩個下屬跟著?軒轅修博嘴角微勾:“雪姑娘,皇宮內院,戒備森嚴,閑雜人等不能入內。還請諒解。”舒恒月算準了父皇會派他來接,所以吃定了他不會對雪芊芊下手嗎?他自然不會那麽笨,可是宮裏人員雜亂,要讓雪芊芊死又何必他親自動手!隻要將她安全送到宮裏,這之後她是死是活……父皇也怪不到他頭上!
雪芊芊一愣,看向塵聞、塵閑時,眼裏多了一分複雜。久久才點了點頭,伸手指了指她身邊站著的人:“這個老仆人自我小時就保護我,我隻帶著他進宮,圖個安心!”她語氣間略有些遲疑,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塵聞、塵閑,在場的人都有些奇怪她莫名出現的不安。
軒轅修博了然地點頭同意了。原來,剛才……竟是他高看了她!她也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女子,除了一開始她散發出來的那抹冷厲與壓迫,這會兒近了身才發覺也不過是個什麽都怕的小丫頭!母妃在知曉丞相家的二公子秘密潛入北齊國時是為了接大燕後的嫡女回來,還嚇得慌了神。他們派出去的一批批刺客,也都全軍覆沒,沒有一個回來複命的。他還以為……
軒轅修博欠身讓雪芊芊先出房門,心裏卻又越來越多的疑惑和猜想。
雪芊芊也不過是個不經事的小丫頭,就不知道她有什麽特別的讓那個南宮琰看上的。若說美貌,全然沒有,除了那雙眼睛水靈了些。可之前在北齊國的刺殺中,南宮琰多次護住了她,這是為什麽?還是說……雪芊芊南齊國帝女的身份,南宮琰早就知道了,是和舒恒月有了什麽交易才娶了雪芊芊做王妃將她納入自己的保護之下?
他這一想,整個人心裏又有些不確定。而他們一行人已經走下了二樓,到了門口。雪芊芊和那老奴正站在馬車麵前,等著他。軒轅修博走過去,示意侍衛撩開車簾,才開口道:“雪姑娘請上馬車。”
雪芊芊看眼跟了過來的塵聞、塵閑,唇動了動,終是沒有說什麽。倒是他們二人一拱手:“屬下護送小姐到宮門1雪芊芊這才點了點頭,上了馬車。
軒轅修博則上了侍衛牽過來的馬,沒有再坐車。
舒恒月就跟在馬車邊上,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跑著前進。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都十分訝異,紛紛猜測剛才上車的女子的身份。大皇子如此大張旗鼓地接一位女子,可她既不是貌美如仙,也非什麽鄰國公主,真是奇怪。
“難道……大皇子這是來接相好的?”看著隊伍緩緩離去,有人輕聲說道。
“哎呦!誰不知道大皇子即將迎娶太師家的小姐為皇子妃啊,怎麽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冒出什麽相好的啊!別亂說,被聽到了是要下牢房的!”一邊的人忙悄聲訓道。
“那……”那人還是不解,嘀咕道:“這女的到底是誰啊?”卻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雪芊芊安坐在前行的馬車裏,眼皮微合,靜靜感受著車身的晃動和耳邊的細細碎碎步子聲。那大皇子倒是生了一張好麵皮,可惜不經看,他的眼裏就會流露出絲絲陰狠,讓人看了渾身就發寒。這次進皇宮,不論最後她的身份有沒有得到那個老皇帝的認可,一定會有人對自己出手!問題是,那些人會如何來害她……
她正想著,就覺得心口一痛,忍不住輕咳了幾聲。車窗外有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姐,可是咳嗽了?要不要老奴去給你找些水喝?”
雪芊芊原本沉浸的神思抽離了出來,淺笑著回答:“不用了!”她何須擔心呢?表哥會一直在她的身邊!她知道,可以相信他的!
到了宮門口,塵聞、塵閑是再也進不去了。雪芊芊撩起簾子探出頭去看,隻見他們倆跪在那裏,自己離他們越來越遠。而危險,也會離自己越來越近……
雪芊芊打起精神,不讓自己放鬆一刻,警惕地聽著車外的聲響。馬車行了不久,也停了下來。雪芊芊搭著舒恒月的手下車,抬頭看去,隻見軒轅修博也下了馬在前邊等著她。
雪芊芊輕移腳步,跟了上去,眼裏卻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整座皇宮。地上的青磚顏色還深,看起來鋪排了些年,時間卻不長。走進了宮殿,隻見雕梁畫柱、朱紅金黃色彩相間,宮殿雖然不及北齊國皇宮的高大巍峨,卻勝在了精巧細致、輕描細繪。
廊上的侍衛噤聲而立,站得筆挺。深色的長袍上罩著鐵甲,手中長矛、腰間挎劍,威武不凡;而來往宮娥一並斂顏去笑,身上是一色的粉淺宮裙,較之北齊國皇宮裏的亮色宮裙又多了些淡雅,見了軒轅修博,都欠身行禮。
軒轅修博一徑往裏走,又繞過了幾個回廊,穿過幾重宮殿才放慢了步子停下。雪芊芊細看,隻見麵前的這座宮殿隱隱看得有些熟悉。站在殿外的一位小太監受了命令,這時候忙進去稟告了。雪芊芊趁這個空隙,偷偷一抬眼,看向那宮殿頂頭中央放置的牌匾。隨即愣住了。匾額上鑲金的幾個字寫得古雅深意,雪芊芊卻認得。
鳳鳴宮!
這不是北齊國皇後居住的宮殿名字嗎?怎麽會在南齊國皇宮裏出現?
雪芊芊眉眼一轉,低頭一想,又有了些明白。舒恒月曾和她說過如今三國對峙的形勢是如何來的。南齊國是大齊國正統的皇室血脈,不過是因為手下將軍造反,才失了舊都。在南邊承建宮殿,自然是仿原來舊都皇宮的模樣。至於連宮殿的名稱都不曾改變,這恐怕與……
她低垂著小臉在想事,卻不防被軒轅修博看了個完整。眼見她連頭都沒有抬,心裏暗自冷笑,以為她是小家子氣,被皇宮的氣勢嚇到了。小太監已經顛顛跑了過來,跪下:“陛下召見大皇子及客人。“
他的這一聲“客人”叫得十分自然,心裏確實兀自好奇。麵前的除了大皇子,就是一個小丫頭和一個年紀老邁的人。皇上說的“客人”難道是這個老者?可他一身不知道打哪裏來的衣裳,不雅的味道一點點傳來,實在看不出什麽風尚……
雪芊芊已經回過神來,和軒轅修博對視一眼,隨即低頭再也不看過去。
軒轅修博道:“雪姑娘請隨我來!”他沒有開口說雪芊芊身後的老仆人的安排,眼見雪芊芊一邁步子,那老者也跟著動起身來,軒轅修博哂笑自眼中一閃而過,也沒有製止。
宮殿裏麵確實是如北齊國的鳳鳴宮一樣的布置,也是重重疊疊的紗幔斜挽著。兩邊偶置幾個鐵製的大香爐,香氣從裏麵嫋嫋生出,撲鼻的清香。此時皇城上空烈日當頭,陽光灑落一片,將宮殿門口鋪了金黃。而宮殿裏,隻有足夠的光亮,隱隱綽綽幾隻光柱傾瀉,被輕紗斜割,有不折不撓地落在地上。
雪芊芊輕吸一口氣,隻覺得這縈繞在空氣中的香氣,與她在北齊國的鳳鳴宮裏聞到的有些不一樣。雖然同是清香,但這裏香氣細膩,讓人全身都放鬆了一樣的舒服;而她幾次在鳳鳴宮麵見趙麟,卻都注意到那裏的香氣帶了些書墨香味,聞起來讓人心平氣和。
軒轅修博快走到裏麵的時候,突然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回頭淺淺一眼看向雪芊芊,道:“雪姑娘稍後。”
他自己一人快步走了進去。
雪芊芊站在一挽輕紗邊上,回頭看了舒恒月一眼,心裏有些堵得慌。聽舅舅所說,這老皇帝自大燕後去世後,是再也沒有立過皇後的,那這鳳鳴宮自然是沒有人住的了。可是……
她觸目所及,到處都打理得幹幹淨淨,就這一路走來候在兩邊的宮娥也都神情肅穆、舉止間卻盡是熟悉,顯然她們是一直呆在這處宮殿裏的。而且,老皇帝要召見她,居然不是在自己的寢宮,反而跑到這鳳鳴宮裏,是因為她是大燕後的女兒才特地把這處宮殿收拾起來嗎?或者……
是她進宮前聽聞到的那樣,老皇帝有意立林貴妃為後、封大皇子為皇儲,才整理出鳳鳴宮?
雪芊芊心裏一時不能平靜,兩種截然相反的猜測讓她也提起了興趣。若是前者,那麽大燕後那個聰慧的女人至少沒有錯看老皇帝,她雪芊芊,自然會為大燕後博上一搏;若是後者,那麽舅舅口中的癡情皇帝早已變了模樣,她雪芊芊自然不會蠢笨到這種地步為了救他的江山而和陰險之人周旋。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跑向北齊,去找到南宮琰,找到她自己的幸福……
她想到這裏,眼裏不禁一柔,全然忘了雪芊芊一旦走開,整個南齊國就會落入林貴妃和大皇子手中,到時候舒恒月一家和尹恒的下常一時間,她的心裏也在這兩種猜測中徘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更希望哪一種發生……
軒轅修博大步走出,眼見雪芊芊愣愣抬頭看著自己,隻覺得眼前的女子蠢笨不堪,暗自惱怒自己之前在客棧會被她嚇住。這一番情緒變化,他也不再端著個“禮”字,隻冷眼看了她一下,就走了出去。
這鳳鳴宮他來一次心裏就不舒服一次,至於母妃,更是從不來這邊。他眼下可以安心去告訴母妃,舒恒月一家所找來的雪芊芊,絕對不會是他們的威脅。她長相平凡,人又有些愚笨的模樣,時不時就癡傻著眼,不知道在看什麽在想什麽。就算她是大燕後的女兒,父皇也昭告天下她的帝女身份,隻要父皇一死,她再無保障。到時候……
軒轅修博眼裏閃過凶狠,走到殿外,才抬手招來門口站著的宮娥,吩咐道:“去,給陛下進藥!”
“是,大皇子1宮娥領命退下。
雪芊芊自然不知道軒轅修博此時所想,她聽著耳邊那個尖細的聲音催促這她:“雪姑娘,陛下召見!”這才凜了凜心神,看了舒恒月一眼,抬手撩起輕紗,跟著小太監走了進去。
一進內殿,雪芊芊就自覺進了天宮,嫋嫋的藥香氣襲來,卻生了雲彩般,飄飄渺渺的,看起來似乎不在人間。小太監也是走得極熟了,帶著她避開氣霧中隱著的器物,順利帶著她走到了彎折的幾道屏風前,叫了一聲:“啟稟皇上,雪姑娘到了。”
裏麵懶懶的一個聲音應了下,雪芊芊正猶疑,她身邊的那個小太監遞了個眼色,推了她一下,自覺退下了。
雪芊芊繞過屏風,邁步走過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個曾經和大燕後這樣的女子琴瑟和鳴的皇帝,會是什麽模樣?又聽聞舅舅說,這幾年,老皇帝有些沉迷酒色,如今會是什麽形狀?不會是酒色空身、瘦弱枯柴吧?
腦子中千轉萬轉的頭緒,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瘦弱的男人半臥軟榻間的影像了。麵前視野一開闊,隻覺得有極亮的光在前麵,雪芊芊立定身子,抬起頭眼一掃,卻當場愣住了。
此時背對著她站立的人也已經轉過身子來了,雙方將彼此看了個清楚。
他一身九爪龍袍,發間金冠上正落著一束光柱,金光閃耀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不清楚。威武而立的身子卻絕不是雪芊芊設想的那樣,自然也沒有什麽枯瘦了,卻也不是禿頂挺肚的糟老頭。他隻是站在那裏,身子卻傲挺健壯。他穩穩當當上前了兩步,在看清雪芊芊的臉時,臉上驀然盈著滿滿的失望。
雪芊芊眼裏也有驚訝,麵前的這個男人,和她所想的沒有一點符合。除卻臉色微差,他看起來模樣和尹恒甚至差不了多少年歲,而據她所知,雪芊芊出生時,這個皇帝已經二十五歲了。也就是說,麵前的男人已經四十歲開外了。
雪芊芊這一驚,原本心裏早已複習了好多遍的那句“父皇”反而叫不出來了。直到對方的失望呈現在臉上,她才驀然醒悟了過來,自己現在還頂著小翠的那張臉。她正要抬手去撕麵上的臉皮,就聽一聲淡淡的問話,平靜中卻有著無限的冷厲。
“你是誰1軒轅文昊--南齊國的皇帝,這一句問話卻是曆來少見的狠厲與尖銳,犀利的目光冷冷掃過雪芊芊整個人,心卻是一分一分沉了下去。不是,不是……即使舒丞相將那玉佩送到了他麵前,光憑這一眼看下來,他就能確定,麵前的這個女子不是他和皇後的女兒!他們的女兒,應該有皇後的容顏,而麵前的這個……
他眼一冷,看得雪芊芊下意識退了一步,隻覺得心裏止不住的寒意泛起。這個男人,他想殺了自己嗎?
軒轅文昊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他的皇兒是死了吧?不然,那塊玉佩也不會落入別人的手裏……他心思驀地一頓,腦子裏隻徘徊著“皇兒是怎麽死的”這句話,一下子竟忘了其他。怔怔站在那裏,隻覺得自己會看到皇後的那雙淚眼,皇兒出生時,皇後是那麽高興,眼睛都笑彎了!
他這一怔神,雪芊芊卻剛好有了空隙,管不了他莫名出現的哀傷,雪芊芊一把撕下緊貼在自己臉上的東西。那輕輕的一個動作,卻帶動了空氣的流動,引得軒轅文昊看了過來。他一瞬間是迷惑的,隻見她的手指放在下巴處,然後輕微的一聲“嘶”,她的手再離開,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顏。
“皇後……”他不禁叫了出聲,聲音裏纏綿的愛意卻又飽含著心酸,十五年來的寂寞深夜,他默默在心裏喊著的卻在這一瞬脫口。刹那間,痛意就漫上了他的全身,眼角濕濕熱熱的淚滑下,他整個人卻愣在那裏再也動彈不得。那樣的眉眼,顰顰輕蹙,美目流螢,她的麵容姣好麗人,亭亭站在那裏仿佛她初嫁時迎著燈光等待他回東宮。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終於將她的容顏看得仔細,這一看神思卻清明了起來。不是皇後,每次走向她,她都是笑盈盈的模樣,似迎著光開放的玉蘭,嬌燦高貴。而麵前的這個,卻隻是靜默地看著他,眼裏再沒有那盈滿深情的幽泉。她倒似薔薇,雖然綻開著,有著同玉蘭一樣的高貴,卻默默挺直著尖刺,防備著。
雪芊芊初見他時的驚訝已經全數褪去,眼見他剛才那一聲“皇後”叫得神情恍惚,心裏不由得有了些憐憫之情。看來,舅舅說的帝後情深卻是事實!自己又有些不確定的情緒,不知道是喜是悲。
她感懷大燕後對雪芊芊的愛,又佩服她的能力,原本心裏是帶著點試探才一把撕了麵皮的,就想看看麵前這個男人的反應。現在見到了,她又不由得怪自己魯莽。想到大燕後的逝去又半是遺憾半是傷感,對麵前男人的憐憫、對殺害大燕後的凶手的痛恨全都融在了一起,讓她情緒有些激動。
軒轅文昊顫巍巍一句“皇兒”,讓兩個人都怔住了。
雪芊芊和他就半米遠的模樣,任是哪一方伸手都能輕而易舉地觸到對方,兩人卻一直都沒有動作。對於軒轅文昊來說,這一聲“皇兒”的呼喚來得太過猛烈,過往的歡樂回憶與永生不能忘的傷痛洶湧而來。他隻覺得先前還在皇後臂彎裏,含著他遞過去逗弄她的手指的嬰兒,竟一下子變成了皇後的模樣,亭亭站在自己麵前,讓自己碰都不敢碰,生怕隻是個夢!
而對雪芊芊來說,她心思沉穩,和麵前的這個男人根本沒有血緣親情,原本在心裏反複練習的那一句“父皇”也隻不過是想拿來應景的。哪裏知道他這一聲“皇兒”叫出,竟好像劈在自己的心上,這個心室都在回蕩這一聲叫喚。難道,是血緣天性?
雪芊芊皺眉,在她尚未阻止的時候,她的腳窩一彎,整個人已經矮了下去,兩個字清晰地從她的喉嚨裏冒了出來,念得脆響:“父皇1
隨即她整個人都怔住了,不明白自己這一跪是從哪裏學來的。這還是她來到南齊國後第一次雙膝著地,她整個身子都伏在了地上,心裏卻是淡淡的疑惑與不解。她為什麽要跪他,為什麽要喚他?
腦子裏驀地閃過那塊玉佩上龍騰鳳舞的圖案,心裏閃過“大燕後”幾個字,嘴上又喃喃叫了一句“母後”……
那一身的明黃在她麵前一動,一晃之後有人跟著矮下了身子。她的手臂上出現了一雙手,緊緊地握著她將她納入懷抱,那個已經不惑之年的男人摟著她,聲音裏帶著了哭腔,嘴巴在她耳邊張張合合,卻隻念叨了幾個字。
他說……
皇後,朕的皇後,你可聽見皇兒叫我了……
這幾個字湊在一起,他到底是問著誰還是說給誰聽,她心裏亂糟糟的,一時沒有判斷出來。以後她空閑日子的時候,回憶起來這一句話,仍然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那個應該翹起尾音的“嗎”……隻是永遠清晰地記著,那個男人抱著她,渾身都在抖……
父女相認,應該就是這樣的模樣了吧?
雪芊芊靜靜看著攜著自己的手往靠窗的那張鳳椅走過去的男人,原先看到的堅挺身軀,這一刻看過去,又多了些脆弱。
他偏過臉,拉著她坐了下來。大紅木的座椅,雕工極細,翻飛的鳳翼隻差就地扇出一陣風來,鳳眼紅爍,竟是鑲了紅寶石在上頭。鳳椅極長,雪芊芊敏銳地發現他坐在了鳳椅中間,右手邊空出了一個人的位置,他左手攜著自己,右手卻空空搭在那空處,五指微收,似乎也在握著誰一樣。
雪芊芊心裏陡然升起一股無力感。一方不愛就能痛得死去活來,兩人相愛、一朝分離就會痛不欲生,若一朝死離、從此陰陽兩隔,竟然連痛都會感到奢侈了。軒轅文昊那空空虛握的手竟勾起雪芊芊的心事來,想到了那日南宮琰落在自己玉佩上的那滴血還有他那滴淚,她一下子失了所有的謀斷,隻想能緊緊環住那人的肩背,好讓自己安心!
可是,到底不能!
軒轅文昊似乎這個時候一放鬆就顯露出老態來,整個人興致雖然極高,問話卻仍舊是一開始的懶懶模樣,再沒有了那一瞬的冷厲。
“皇兒,細細跟父皇說說你這些年……”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屏風外就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正坐在那裏的兩個人下意識抬頭看去,都沒有開口。隻見屏風相隔,宮娥身子隱錯,嗓音卻十分清脆:“陛下,喝藥時辰到了1
藥?雪芊芊眼睫毛一顫,有些疑惑地看向身邊的男人。
軒轅文昊卻是懶懶回答,聲音裏又帶了少有的不耐煩:“退下1唬得那宮娥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鬆開了抓著雪芊芊的手,團成拳放在嘴邊輕咳了幾聲,軒轅文昊才笑著繼續問道:“皇兒,可曾受了許多苦?”他問得雖輕巧,語氣裏卻已經是愛憐心疼了。雪芊芊看眼他動也不曾動過的右手仍舊那個姿勢抓著,隻輕輕搖了搖頭,心裏卻開始難受起來。
軒轅文昊又問了許多問題,甚至她什麽時候長牙,可記得自己小時候說話的模樣,或者入學老師教了什麽都關心過去。這些問題有的幼稚又有的好笑,他卻問得極仔細。雪芊芊心裏知道他是想要填充那空白的十五年時光,可是自己也是半路變成雪芊芊的,隻好細細編了謊話一一回答他。
等到他問到她最近幾年的生活,雪芊芊想了想,就將和南宮琰的那一段壓了下來,隻淡淡說雪家被抄家、她在外避禍,後來才被舒恒月找到了。
軒轅文昊眉眼一舒,嘴角露笑:“舒丞相的二公子最是細致了1他這一笑,雪芊芊才發現他兩頰下方清淺地浮著兩個梨渦,麵色柔和,連帶著那梨渦也是柔情的模樣。
雪芊芊下意識伸手撫著自己的半邊臉,一直以來,見了她的臉的尹恒都說她是大燕後的翻版,她也幾次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幻想著那個身穿鳳衣的女子盈盈一笑會是什麽樣的風情。沒想到,她臉上的這一對梨渦,居然是承繼這個男人的!那大燕後笑起來,和自己又是不一樣的了……
軒轅文昊單手從懷裏抓出了一樣東西,放在一邊的右手一收緊然後又緩緩鬆了開,這才雙手捧著那東西遞到雪芊芊的麵前去。雪芊芊眯眼看過去,一汪翠麗盈在他手間,在陽光下微微透著水色。竟是從她那裏拿去的那塊玉佩!
“皇兒,這是父皇和母後交給你的,你日後要好好保管。”軒轅文昊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掃了一眼自己身邊的空處,這才抬眼示意雪芊芊靠近,將玉佩掛到了她脖頸間。冰涼的觸感讓雪芊芊身子一震,低頭看去,隻見那塊玉佩重新串了根金色絲線,貼在自己的皮膚上。
軒轅文昊的右手又放了回去,笑著對她說:“日後你有了子息,就一代代傳下去1
雪芊芊這個時候才知曉她一直戴著的玉佩,竟是皇家之物。想到了南齊國的先祖原是大齊國的太子,她心裏突然沉重了起來,隻覺得脖間掛著個沉甸甸的玩意,一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果然,軒轅文昊再開口,就證實了她的猜測。
“這玉佩,還是大齊國的先祖傳下來的!當年變亂,齊殤帝自知失仁失德,敗局難以挽回,所以將玉佩交與皇儲帶出。傳到你手上,也已經有幾百年了……”
自己居然真的得了個寶貝,年歲比南齊國還大,雪芊芊想到先前在馬車裏看到的玉佩異象,剛想開口問,就被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
軒轅文昊此時十分不悅,伸手將她的衣領一掩,喝道:“誰!沒有朕的許可……”
來人已經走到了屏風那塊,淡淡回了一聲:“皇上……”
雪芊芊立刻認出是舒恒月的聲音,果然軒轅文昊也懶懶應了聲,叫道:“進來1
舒恒月一進來,軒轅文昊一看他的裝扮整個人一愣,下意識站了起來擋在了雪芊芊麵前,下一刻卻又想起什麽似的,整個人放鬆了下來,拍拍自己額頭道:“瞧朕……都忘了你曾……你這身裝扮,卻是來讓朕笑話你的?”話落,跟著笑了幾聲。
舒恒月跪了下來:“驚嚇到陛下,微臣死罪1聲音卻壓得極低。
軒轅文昊也察覺了,抬手讓他起身,旋身看向仍舊坐著的雪芊芊,歎了一口氣:“朕竟忘了,如今這宮裏也不安全了!”語氣間滿滿的傷痛,目光卻盡是憐惜。那種舐犢情深的模樣,讓雪芊芊愣在那裏,想到現代世界裏的父母,她心裏多了幾分感觸。
直到舒恒月抬手接過她手裏的那張麵皮要給她貼上,雪芊芊才回了神,伸手擋下:“怎麽還要貼?”裝小翠她卻一直沒能當個丫環,而臉上貼著麵皮,雖自在,偶爾做個表情,卻會有癢意,一張臉天天緊緊繃著,讓她厭煩。
舒恒月靜靜看了她一眼,下巴微微往屏風方向一抬。雪芊芊就放下了手。
軒轅文昊的聲音傳來,有些傷感又有些寬慰:“你們倆如能這般相親也不枉……”他後半截子的話沒有說出來,隻是苦笑著說起了其他:“皇兒,委屈你了1
假麵皮已經貼上了,雪芊芊伸手撫了撫臉,沒有說話。這個南齊皇宮還有什麽在等待著她,她,不畏不懼!
北齊國京城裏的攤販若自詡是最勤勞的人,往往會被京城百姓嗤笑。你若是去看看安定王府門前燈籠就知道離最勤勞幾個字還差得遠呢!攤販們尤其是賣早點的那些,天還黑著人就起床開始擺攤做早點了。而戒備森嚴的安定王府這個時候已經給王爺備上了早膳正吃著。
藍翎安撫撫鬢角,昨夜又不曾好眠。桌上的餐點,他用了一些就放下了筷子,又回房裏去看各式奏議了。王府管家憂心忡忡地讓人去準備軟轎,昨夜王爺晚睡,沒想到今早起得還是這麽早。這樣下去,身體早晚會垮!
藍翎安坐上轎子,不覺得泛起了困意,睡了過去。直到一道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才猛地醒了過來。一睜眼就看到那張臉湊在自己跟前,笑得清淺跟隻得了吃食的兔子似的。
“清逸侯,這般早啊!”藍翎安動手整理自己的朝服,等夏卿淩半個身子退出了轎子才輕哼一聲,撩起轎簾出去。
邊上還有一頂轎子,藍翎安掃了一眼,暗自感歎運氣不好,又跟夏卿淩的轎子碰巧遇上。想起昨夜思慮的事,又開口輕聲道:“皇上最近可有……”
夏卿淩早已習慣了他時不時特意壓低的聲音,靜默地搖了搖頭:“皇上專心朝政,沒有什麽異處。”
藍翎安擰眉,這才是奇怪的地方!雪家被流放的親戚家仆也已經押解進京了,阿琰也親自去問過了。到底問出了什麽沒有,他們卻不得而知。隻知道,昨日早朝李雲頒布了聖旨,免去了雪家親戚舊仆的罪奴之責,恢複了他們平民的身份。
而他猜了一整夜,也不清楚阿琰這一舉動到底是存了什麽心思。昨日回了王府,他想找阿泰商量商量,卻聽總管說,小公子奉了命已經出京城了。奉命?這世上能讓阿泰奉命的,也就隻有阿琰了。他派阿泰去哪裏,又是想要阿泰做什麽?
心思兜兜轉轉,可都是找不到頭緒,藍翎安歎了口氣。自那次夏卿淩說了那句阿琰可能要撂攤子,他總覺得心裏不安,看阿琰一如平常地早朝、處理朝政,總覺得不對勁。
走在他邊上的夏卿淩聽這一聲長歎,悠悠忽忽的,似乎又許多愁緒在裏麵,不禁抿嘴笑了起來,臉也轉了過來,道:“安定王可曾聽過一個故事?聽說是定陽王妃和官家夫人小聚時曾經說的一個笑話。說是這一家丟了銀兩,疑心是隔壁的人偷的。這以後,每次見到那家人,總覺得他們行為鬼祟,越看越像是偷盜錢物的!”
藍翎安看他一眼,弟妹講的故事,他怎麽會知道?腦筋一轉,才想到了夏卿淩的言下之意,心裏一堵。不是麵前這個人說阿琰要撂攤子,他至於擔憂到這種地步嗎?日防夜防,就怕一個早晨醒來被通知說是皇上不見了。
夏卿淩笑笑:“王爺且寬心幾天。要走的,你始終留不下;要來的,你擋不了。空了閑了就休息。”右手遙遙一指,比向藍翎安的黑眼圈。
遠遠的有幾個大臣走在一起,回身見了他們來了,忙退了半步行禮。夏卿淩微微一點頭,倒是藍翎安拱手回了禮,叨叨幾句才一同往大殿走去。
沒一會兒,大臣們已經分列兩邊站立了,就等著李雲李大人的那一聲“皇上駕到”了。偏生今天不知是怎麽回事,感覺等了有一會兒了,似乎比平日候的時間還長些,還是沒有聽到腳步聲響起。眾臣看向首位的安定王和清逸侯,眼見他們也是神色淡定的模樣就壓低了聲音小聲說著話。
藍翎安這個時候心裏已經開始慌了,不會是他一直猜想的成了真吧?一時間,阿琰離宮去尋弟妹,也許去了敵國南齊,滿朝文武若是發現皇上不見了的反應,百姓的議論……這些問題充斥著他的腦子,竟令他覺得累了,腦袋一陣一陣發疼。他身邊的夏卿淩卻真的是淡定得很,還是那個眯著眼的模樣,不出一聲,看起來像是睡過去了一樣。
藍翎安覺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焦急也越來越厲害,腦門的抽痛一分一分加重,身上似乎出了汗跟個蒸籠似的,又悶又熱,難受得緊!他正努力壓製著心裏的恐慌,甚至腦子已經重新轉動起來,預備找什麽理由來安撫群臣騙過大夥兒了。
就在這時,李雲的聲音驀地出現,竟如神仙寶瓶中的甘露一樣,澆滅了他滿心的焦慮與燥火,隻聽見李雲高聲一喊:“皇上駕到!”
當玉階上那抹明晃晃的龍袍緩慢移動到龍椅上的時候,藍翎安才把自己的心安放回原處,不由得抬起袖子抹了抹額頭。
南宮琰看起來神色不錯,臉上雖然仍舊是肅整冷漠,嗓音卻帶著一分柔意:“眾卿家,請起!”看起來他的心情不錯。
照例是先文臣後武官,春種、防汛等事都安排好了,眼下文官們隻是按例回稟一下。南宮琰揮手讓他們退下,看向他左手下方列著的武官:“諸位有要事啟奏嗎?”
南宮琰曾經握有全國一半的兵力,手下的將士無數。他登了皇位之後,之前拉攏的其他武將並自己的手下全都重新安排了官位和駐守的地方。眼下的這一列武將中,多數都是駐守京師、統領各方的得力將領。隻見其中一個走了出來,拱手道:“啟稟皇上,臣今早得報,與西陵國相交的西北邊境陽城,近十日裏,頻頻遭受突襲,恐怕是西陵國有意挑起戰亂。”
南宮琰眼角一揚,看了過去,問道:“是何等規模?可有俘獲敵人來?”
“從一開始的十餘騎到現在已經是小股軍隊了。訊問俘虜,隻說是西陵國的三皇子蕭慕灃到了將軍府,其他的都是奉命行事。”
西陵國三皇子?
群臣麵麵相覷。
先前趙麟意欲西征,吞並西陵國。這一事算來勝算不大,且如今太平盛世,哪家願意重陷戰亂?沒想到,現在西陵國反而有異動。
文臣一列也有人出來,稟道:“我朝剛立,陛下曾派使節去南齊、西陵國通報北齊國新建成。臣奉命前去西陵,那時,西陵國的三皇子就曾出言不遜,說趙氏的天下如何能讓一個異姓占了。”
這話一出,群臣都微愣,呐呐低頭,不敢看向龍椅上人的臉色。
南宮琰倒是全然不在意,聲音平靜中也帶了一絲笑意:“前朝皇子相爭,才出現了西陵國。再往前看,是趙氏將軍反了大齊國軒轅氏。有道君主,天下誰人不臣服,隻有碰到了昏庸之人,才不得已反之。這也說明,天下不是一人或者一個姓氏的,而是全天下的百姓的。隻有百姓信服了,才能永葆長存!”
他聲音朗朗,是少有的說了這麽長一串話,再加上這話裏的意思,惹得眾臣都又驚又喜的。連夏卿淩也眼皮動了動,寬袖一拂,率先跪了下去:“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他人這才醒悟過來,忙跟著跪了下去。
藍翎安低著臉,對南宮琰今天心情的突然變好依舊耿耿於懷。聽到他這一番話後,心裏又安了一些,隻覺得阿琰這樣的態勢,應該不會拋下這天下尋弟妹而去的。想來,又是清逸侯說重話嚇自己了。
李雲站在南宮琰身邊,自然將他嘴角的淺笑看了清楚,暗暗鬆了口氣。
南宮琰讓眾臣起身,又問道:“陽城現在何人帶兵駐守?”
先前的武將答道:“是昭武郎將錢方天。”
藍翎安一怔,想到那夜百官宴上喝醉了的人,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是他把守陽城?
南宮琰淡淡抬眼,應了一聲:“是他。”眼又看向了藍翎安,問道:“安定王,依你看,西陵國派兵突襲之事如何處理?”
藍翎安朗聲應道:“西陵國之前已經不臣我北齊的舉動,他們現在的舉動正是試探我國的兵力。依臣之見,可派人多方打探再行處理!”
南宮琰點了點頭:“就這樣辦!傳朕旨意,錢方天封正四品忠武將軍,令其妥善應對。”
早朝退後,清逸侯照舊往大殿後方的淳日殿走去。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一回身,隻見安定王藍翎安一臉淡漠之色,對他輕輕點了個頭。夏卿淩看著從身邊走過的人,暗自搖頭:這藍家大公子一封了王爺之後,就拿整條命撲在朝政上,連以往溫和的笑都少了許多。嘖嘖!
這麽想著,自己的眼角卻泛出了笑意。倒是他嚴律依舊,隻是是“嚴律”二字再也不是束在他頭上的禁錮。他也不再強將夏家的生死存亡看作壓在自己頭頂上的一座山,這些日子性情似乎回到了年少時,越發有情趣的模樣。這麽一想,又想起自家夫人,心裏有淡淡的喜悅湧了上來。
之前,娘親勸他成親隻說有個賢內助,他不必憂心族內的事。現在看來,有妻如此的滋味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有了夫人再回首舊日,隻感覺做了個長長的夢,又壓抑又掙紮卻無法擺脫。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
能了解那人想要找回的心情,得到再失去,他就好像空留了一個軀殼,暈暈乎乎應對著一切……夏卿淩低低咳了一聲,皇上今日的神情不大一樣,想來是尋找雪芊芊的事有了眉目。
待進了淳日殿,小皇子已經帶著小伴讀立在一邊跟他行禮了。淳日殿是皇子皇女讀書的地方,隻不過到目前為止,學習起來隻有他和伴讀卓談兩個,偶爾他也會嬌聲抱怨讀書無趣。
夏卿淩一手一個牽起兩個小孩子往裏麵走,眼見小皇子今日眉梢帶喜色,於是問道:“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小皇子還是個娃娃心思,一開話匣子就止不住地滔滔:“太傅,洛兒昨夜陪著父皇去賞月,後麵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又回了自己寢殿。想想,昨夜好似沒有再做可怕的夢,睡得很舒服。不過,父皇一早又召洛兒一起去用早膳,就多吃了幾個丸子肚子撐得很!之前我們一起玩耍,現在倒是不撐了。太傅你知道,我和卓談玩了什麽嗎?”
他說話奶聲奶氣的,說完衝夏卿淩另一隻手牽著的卓談眨眨眼,滿臉的頑皮。
夏卿淩眼皮輕微一動,看了看小皇子小金冠上卡著的一片紅豔的花瓣,笑道:“小皇子,等臣問問神仙吧!”於是鬆開了兩個孩子的手,裝模作樣用手指憑空畫了幾個字,眼睛也一眨一眨的,最後閉上眼,唇瓣微動喃喃自語。
再睜眼,果然兩個小孩子已經完全被唬住了。小皇子嘴巴張得大大的,許是第一次見他的太傅做這種奇奇怪怪的事,見他睜眼,忙敬畏又好奇地問道:“太傅,神仙公公和你說了什麽?”
於是夏卿淩覺得心情格外舒暢,慎重點了點頭,正顏道:“神仙說,小皇子和卓談兩個一早都在鳳鳴宮的……”他話說了一半,眼見那倆小孩已經驚訝地直點頭了,於是索性連接下來的瞎話也不說了,就停住了。
小皇子看眼卓談,兩人一時對麵前這個有神仙公公幫忙的太傅又多了幾分敬重,於是呐呐道:“神仙公公說對了。我們在鳳鳴宮的曲池躲貓貓。”
鳳鳴宮前有一處很大的空地,原先在大齊國那朝時就挖了個池子,曲曲繞繞的,於是叫了個“曲池”。後來,有宮女淹死在裏頭,索性將池子填平了,造了幾處假山,移了眾多花木重在那裏。
夏卿淩點點頭,曲池隱隱綽綽的,確實是玩耍的好地方。之前小妹嫁入皇宮,他憂心她思家,於是將夏家後院種的幾株希木進送到宮裏,就種在曲池那裏。眼下春末將過,正是希木漫天飛紅的時節!
眼又半合上,夏卿淩一比座位,兩個小孩子迅速入了座,端端正正挺直了小身板。當朝皇子的太傅心想,孺子可教也!拿起書本,問道:“昨日布置小皇子的作業做得怎樣?”
小皇子小手捧著書,忙起身,伶俐地應道:“洛兒已經按照太傅的吩咐做了。”
昨天早朝後,他們上課,說道天地炎黃、父母倫常,小皇子從來隻有父皇,於是問著娘親在哪裏。夏卿淩淺淺一笑,吩咐道這個算作課業讓小皇子去問他的父皇。
“……父皇說,母後有事外出,暫時不回來。”小皇子咬著唇,他聽了一晚上父皇說母後怎樣怎樣,到了夜裏,似乎真的夢到了一個很好看的母後,醒來不見她,心裏還悵悵然說給父皇聽。“……父皇說,夢見母後是好事,說明母後很快就會回來了。還說,再等上幾日,若母後還沒有回來,父皇就去找母後……”
夏卿淩這才了然南宮琰今日言談間的輕鬆愜意是哪裏來的。心裏暗暗向藍翎安道了聲罪,看來安定王又要為國為民瘦上幾斤了!
相隔著幾座宮殿的禦書房裏,藍翎安驀地覺得一陣冷風吹過後頸,忙縮了縮腦袋,卻止不住那寒意順著脊背流竄。奇怪!春天將過,又是在禦書房裏,哪裏來的冷風?
南宮琰看眼李雲,後者忙給藍翎安換上了一杯熱茶。
隔著水汽飄散的朦朧,藍翎安靜聲問了句:“阿琰,阿泰昨日離了王府……”
南宮琰點了點頭:“他去了南齊。”
藍翎安早就猜到是這樣的答案,一時也沒有多少驚訝。想到早朝上討論的西陵國突襲的事,於是轉移了話題:“西陵國三皇子出現在邊界,定不尋常!我們也該早些應對1
南宮琰了然,也幸好之前預備出征西陵,糧草、兵器都準備了許多,也不至於手忙腳亂。隻是……“西陵國的郝王文才武略,我和他也曾經見過一麵,他不似那種會挑事的人。”四年前,不知道郝王為了什麽事,突然大兵陳置在陽城之外,大有一舉進攻的意思。他那時才剛承繼了南宮軍,奉命出征迎敵。
那一年,陽城內糧草、兵器來往密集,陽城外兩兵交戰不斷。也是將郝王的軍隊逼在城外、進退不得,他才被封為“定陽王”。郝王最後退兵而去,可是他出兵的緣由至今仍然是個謎團,無人知曉。
藍翎安想到一年前邊界西陵國的異動,眉頭也不禁蹙了起來:“據說當年郝王率兵出征,是為了西陵國的大皇子命喪北嶼國的事來複仇的。”
“大皇子?”南宮琰劍眉一鎖,這是什麽人物?
“暗衛年前深入西陵國皇宮,探聽到這個消息。郝王一後三貴妃,皇後無子,三貴妃中容妃生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三皇子則是勤妃所生,四、五皇子是德妃所出。大皇子文韜武略,據說像極了郝王,最得他的寵愛。八年前卻神秘失蹤,再也不見他的蹤跡。”藍翎安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一夜未曾好眠,他隻覺得人有些困頓。
“郝王出兵,是有人打探到大皇子命喪北嶼,屍首被秘密迎回時,已經被弄得麵目全非。但大皇子隨身佩戴的龍形玉佩卻被好好掛在屍體脖間,郝王怒憤交加,誓言要拚全國之兵力來為子報仇。”那郝王的確威武不凡,當時幾次大戰對決,敵方軍中他禦駕在前,激勵著將士奮勇前進。
他和阿琰、阿泰三人日日夜夜翻看兵書、調遣軍隊,找來眾將領商議,堪堪應付了。那時候,他們三人還是帶喪上的戰場……
藍翎安眼一熱,忙端起茶盞淺酌著。熱氣熏在他的臉上,一片濕意。
南宮琰也想到了那時候三人一身鎧甲在戰場殺敵,回了軍營,脫了鎧甲內裏是一身的白色喪服,喉頭一緊,忍下那些洶湧的苦楚,溫言道:“表哥,都過去了!”藍翎安剛才眼角泛出的淚光,他沒有錯看。
藍翎安笑了笑,沒作聲。
南宮琰又問道:“大皇子和二皇子一母所出,若是這次是想趁機尋舊年的仇,也該是二皇子來統兵。”敵軍俘虜卻說是三皇子來了將軍府,難道是二皇子隨後到還是……“派去西陵國的暗衛,這次要交代,將各皇子的行事一一呈報。加防各處,西陵國此番隻是試探,更大的危機很快就會出現!”
“大皇子一失蹤,生母容妃沒幾日就病了。此後二皇子一直服侍在容妃病榻前,很少出現在群臣麵前。”藍翎安補充自己所知道的。
南宮琰麵無表情,淡淡道:“不論其他,西陵國卷土重來未可知,先將所能掌握的信息一一收集,日後總會用到的!”芊芊曾說過,不論打什麽戰,總要將敵人了解透徹,習性、處事的方法一一掌握,才能猜測到對方所為的目的。
藍翎安站起身來,拱手道:“若要出兵,臣願領兵迎敵1新朝剛立,國內也才剛安穩下來,新出的武將還稚嫩,其他的舊將領也已年紀大了,拖家帶口的。戰場是一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