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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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下午,與王彬寰一起看他正在裝修的房子。


  昨日夜間起了風,也下了雨,早晨的路麵是濕潤的,雜以滿地的女貞樹葉、鬆針和水衫的衫果。似乎專為清理樹上早已枯萎而一直賴著不願下來的葉子,而安排了這樣的風雨。我撿了兩隻衫果,放在了上衣口袋。它們小巧,精致,每一個都像工匠費了很大心思和功夫鑿刻而成,裝在身上,像裝著一小玫古董的月季雕飾。然而,這種天然工藝品卻撒得滿地都是,無人惜取。不小心踩到時,腳底是一點兒酥軟的感覺,似乎還發出了“嚓”的聲響,讓人於心不忍。有貓咪在這時穿過馬路,介於跑步與行走的速度,讓我恍然是那隻我曾丟失的緬因貓,然而,它的有些髒的褐色毛即使洗淨,也不是它的毛色。


  他沒有提起今天應聘的事,一路不做聲地開著車。他的女友坐在助手席,時而打著電話。聽得出是安排下一拔工人的時間及溝通一些材料與地磚的事宜。車緩緩挪動在長安南路上,雙層巴士雀巢廣告上的女孩兒笑得甜美,手裏拿的杯子翹開了兩枚漆片。噴有“西安外國語學院通勤車”的大巴上,學生模樣的女孩兒在玩手機。不久車就開到了電視塔下,王彬寰打了個方向,右轉到一條小路上,再向左掉過頭跟在一長列車後麵,隨後是沒有盡頭地等待。這個位置有一排藍色隔離板擋在眼前,灰幽幽的樓盤矗於不遠處,兩個塔吊立在樓前一動不動,像巨墓前的十字架。旗杆上色彩鮮亮的旗子竭力抖動,幾隻麻雀在其下飛快地掠過,黃色 “METRO”字樣掛在稍遠處藍色的方塊建築上。天空不見一片雲,有的是半透明的鉛灰色。此外,便是安安靜靜,一直到凝然了很久的車突然紛紛移動起來。王彬寰急忙拉起手檔,跟在後麵一直開到加油站的出口處。


  “加一拔走一拔。”許久加完油後,王彬寰轉頭對我說。然後坐入駕駛室。


  車到大明宮國際家居前停了下來。他的女友說要到後麵的威尼斯廳,於是車就泊在兩廳之間的道路邊。我們在瓷磚區轉了一會兒,王彬寰對女友說: “這裏的味道讓我頭疼,要不你看吧,看好了給我打電話,我和劉晨到車裏去了。”說完,王彬寰便轉身往外走。


  出了大廳,外麵落起了雨粒,走了一會兒,在車前停下,他將手指上的煙吸完,我們便鑽到車裏。他用數據線把新買的Google手機接上汽車的音響,放了一段《辛德勒名單》主題曲。聽音樂的時間裏,讓人感到某種說不出的窒悶。我們在車裏,車在狹仄的通道,藍色牆體將天空切割成狹長的灰線。遠處有一兩個人朝我們迎麵走來,到近處卻擦過我們消失不見。恍然間,不確定這是哪裏。躲在狹小的車體,不聞雨聲,沒有氣流的氣息,時間變得也沒有了流動性。旋即,他觸動手機的屏幕,點開一部電影,是斯皮爾伯格的《戰馬》,然後把手機重新立於中控台,電影的畫麵和其所處在的時代迅速向我頭腦灌入,仰身座椅,稍覺清新地沉入了電影的故事。


  過了不久,電影中斷,電話打進來,她說看中了兩款瓷磚,讓我們過去。退出電影,拔去數據線,從後備箱拿了兩把雨傘,再次向建材廳走去。


  兩款都是淺色的,花紋更清晰的那款看上去不錯,翻了翻做成書頁的瓷磚樣品牆後,發現這家的磚都很好看,顏色清新,紋理素雅。他們商量的過程中,她突然扭頭問我哪個好?我不懂顏色的搭配,就想著說:“和你的廚具顏色搭配即可。”她若有所悟似地點點頭,最後定下了花紋清晰的那款。


  家居城一側的路被藍擋板圍住,車堵在那裏,我們改走了雁環路。


  這條路上有花卉市場,一年前,我曾在這裏買過盆栽的洋桔梗送給潘恬。想及此,腦際掠過了纖弱惹人憐的花瓣。我像凍僵一樣依著車門看移動的窗外。路北邊是北寨子村,以前,很多陝美的學生在這裏配套齊全的小高層裏租住房子,彬寰的妹妹與男友也在這裏住過,那時,我和彬寰常去找他們。女孩兒向我們抱怨水籠頭裏的水帶有絮狀沉澱,接著,又談了些賺錢的話題,她說,門口那家寵物店很賺錢。


  我們三人坐在彬寰的哈飛路寶小汽車裏,他弟弟騎從摩托城淘來,車架某處已經斷裂的二手哈雷摩托跟在後麵,沿著與現在相似的路線向南山進發。在那裏買了路邊的水果和核桃,然後到峪底繼續聊天,剝核桃吃。峪水像敲擊石琴一樣,在我們耳邊歡快不已。


  彬寰邊開車邊對我講,她剛換了一輛mini cooper的車。畢業後,他們搞了一個動漫公司,時間僅過去四五年而已。


  如今,這裏已經夷為平地。無數房間傾刻失蹤一樣,僅留下殘泥斷磚的一地失落和頹敗。在這裏曾經住過,後來又天各一方的人,有一天,會帶著怎樣的心情來整理那些曆曆在目的日子。顯然,那些日子的外殼已經不複存在,剩下的是他們如何將自己的記憶折疊整齊,小心寄放。其中的細節和心緒,我自然無法得知,也許,他們已經不願想起。


  對於我,怎樣的記憶都敵不過失去的浪潮往複拍打,再堅固的海岸岩石,最後也僅剩下嶙峋猙獰的麵目。美好的東西,從未在生命中出現過誠然也好。出現了,徹底遺忘就是它最終的歸途,大概,也是唯一幫助你消除 “失卻美好”的哀痛的方式。


  杜雁路的柏油路似乎沒鋪上多久,塗了油一樣。大約很久沒走過這條路,具體以前是怎樣的路我也變得模糊起來。路兩邊有一些幾米高的土塬,斷麵有挖掘機鏟鬥的印痕,不由得讓人想象,以前的地麵都是與那土塬齊高的,至少華嚴寺周圍如此。遠遠地看那墨黑的殿屋簷,在冷雨塗得陰沉沉的背景下,盈溢著安然的古意。


  “這條路是不是快多了?”王彬寰轉著頭用笑臉看了我一眼。


  “嗯,什麽時候修的?”我問。


  “唔,半年有了吧。”王彬寰遲疑地回答。“具體我不清楚。”


  到達華府公館時,我才感到這裏離城區著實之遠,盡管不久這裏將通一條地鐵線,但還是覺得不方便。可是對於一對年青男女而言,或許能在一起,有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已經很好了。


  小區裏有羅馬式的噴水池,不少樹木綁著草繩被木棍架著,幾棵歪斜的樹還裝了樹木扶正器。感覺得出這隻是小區即將正常運轉的前夜,大多數業主正在忙碌中裝修自己的房屋,從沿途的建築垃圾遺落物到四麵包著坑髒五合板電梯上密麻的裝修電話號碼,可以看得出。王彬寰的房子是東北朝向,從寬大落地窗看出去,遠山逶迤可見,像古代山水畫的顏色。


  他指著一片荒蕪的土地說:“這裏將開發成一個集購物、美食、娛樂、寫字樓為一體的大廈。”眼神裏似乎閃爍著期待。


  荒地旁邊的一塊空地,整齊劃一地擺放著許多規劃欄,這裏以後將是曲江文化中心。此外,除了一些在建的樓宇聳立著,沒有其它像樣的景色使人視野明暢。


  房間裏的水電改造已經完成,地麵和牆上有曲曲折折蚯蚓一樣抹了新水泥的路線。客廳裏堆滿了沙子和水泥,一堆從陽台上砸下來的磚與碎塊裝在蛇皮袋子裏。王彬寰用手機在每個房間拍下房子毛坯的樣子,想必裝修妥當後,拿來比較。


  他的女友則在和工人談話,吩咐著明天的任務。她要求不要留下死角,免得清潔不便。還為他們發了一部分工錢,然後打了電話催促了一下水泥。此外,不時用手中的卷尺量著牆麵,從王彬寰在粉巷給她買的Coach皮包裏掏出小本子記著數據。她與操著湖北口音渾身衣服沾滿大片土灰與汙漬的工人交流著。本來十分漂亮有親和力的她,因下雨而挽了輕柔薄褲的褲腳,上身穿不規則漁網毛衣站在灰乎乎的毛坯房中,與衣著沒法保持幹淨的工人在一起,會覺得她比平時的樣子更加崇貴。假使,內心冷冰冰、黑乎乎一團的人,此刻可以受到她身上溫暖光澤的療治。


  非我對工人有什麽不妥的想法,隻是覺得他們隻要立在那,似乎任何美的東西都被拉向極致,進而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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