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二
從高中幾乎毫不鬆懈的緊張備考的氛圍轉入大學常規式的學習,仿佛從前線退到了後方,見不到了戰火與硝煙,但這隻是心理的感覺,而不是實際的存在,要完成大學的學業必須付出比高中更大的努力,更不要說取得優異的成績得花費多大的氣力了。大學比起高中真正的不同點在於沒有了升學的競爭與壓力,而課程的學習絲毫不比高中輕鬆,不然怎麽叫升入大學呢?
葛碧潭來到大學後雖然也有這種普遍意義上的同感,但比起身邊的同學卻少了許多,這與她以往有著良好的學習習慣有關,也與她現實的追求與長遠的理想有關,她不僅在努力學好本專業的課程,而且利用一切空閑旁聽文學院的專題講座,在選修課裏選了文化史,這種跨學科的學習無形中加大了負擔,正因為對文學的向往與探索使她樂此不疲。程紋璽劉嘉露她們不理解她這樣的做法,她給她們的解釋是:愛好文學而報考了理科考慮的是生存問題,而兼修文學是為實現心中不滅的理想,這不僅不矛盾,似乎包含了人生戰略意義的遠謀。她對她們的這種解釋不僅不是對自己行為的圓辯,而是坦率地把自己的人生規劃向她們交了底。她們從入學到目前兩個多月的時間相處中也感覺得出葛碧潭與她們的不同,以及與周圍絕大多數同學的不同。她是一個有追求的人,是一個有明確人生目標的人,也是一個為之不懈奮鬥的人。
今天是星期天,天剛蒙蒙亮,葛碧潭就悄悄爬起身,在此之前她已經幾次看過手機顯示的時間,總怕誤了點,沒有上手機鬧鍾的原因是怕影響了寢室其餘三人的休息,她們這時都在酣睡中,她輕手躡腳地簡單洗漱過後輕輕地帶上房門,走下樓去,到了大院門口,開學那天送她到宿舍的學長李景餘早已等候在了門口,見她笑嘻嘻地迎著,她便隨口道:“沒有遲吧!”
“早著呢!”
“那你來這麽早!”
“我遲了不是反而要你等嗎?你去男生樓下等沒有我來你們這裏方便,那樣別人會起疑心的,會誤以為你在追求某個男生,那對你影響多不好。而且你站在一處孤零零地等人會有不少難堪的,過往的行人沒有不以異樣的目光投向你的,你想想,那個樣子會令你多麽地尷尬……”
未等李景餘再囉嗦下去,她截住話茬道:“你站在這裏就不尷尬嗎?就沒有過往的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嗎?”
“我一個男孩子哪裏在乎別人的注視,巴不得有美女的觀賞,這可是實話,自從開學那天與你相識,到這段時間的交往,你每次的對視我有過回避嗎?不都是火辣辣地迎接著,難道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這也太辜負我的……”
“別貧了,辜負你的什麽?還是說說我們現在該幹什麽?”
“吃早點去!”
他們這麽一早地起來,又趕去吃早點,是要去參加春江詩社組織的秋風賞吟活動。在此之前,她已有兩次參加活動的經曆,雖然沒有留下特別感動和鼓舞的印象,但比起沒有任何活動還是能起到彌補空虛的作用,似乎使她有了對文學親近的機會。既然是機會她還是不願失去的。第一次是在開學不久後詩會舉行了一次接納新成員的儀式,她雖表明不做為正式會員的身份參加活動,但在李景餘的一再攛掇下她拗不過他的執著還是去了,接納儀式雖然沒有出彩的舉措,但平平之中還算隆重熱烈,這是那天晚上儀式結束後李景餘在送葛碧潭回宿舍的途中反複征詢對這次活動看法時她的評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說法呢?詩社的活動沒有詩的成分,不要說詩的宣言或者詩的心聲,沒有詩的朗誦本來不足為奇,進行完議程卻開始了流行歌曲的演唱,甚至還有搖滾的表演,在葛碧潭看來似乎是打著詩社的旗號大行音樂之實。從傳統意義來講,詩詞歌舞似乎是混為一體的,《詩經》可以入樂演唱,發展到後來的樂府,從其命名便可知其特點了,宋人填詞即流行於樂坊不足為奇,柳永幾乎以此為生,不僅留下了偉大的詞名,而且有開創元曲的曆史性功績。但如今的歌唱似乎與詩詞的距離相差甚遠,尤其與規整的古詩更是不搭邊。李景餘給她的解釋是,他參加詩社一年多來沒有幾次真正作詩的活動,隻有春天花開時節與中秋賞月之時借景色抒懷暢吟,所謂的春花秋月恐怕就是這樣的含義了,盡管如此,可是能作古詩者又有誰呢?都是以現代詩的形式創作並朗誦的,哪裏能作出唐詩宋詞格律韻腳齊備的詩詞來,那得下多大的功夫。葛碧潭聽到這樣的解說後,自從入學第一天看到春江詩社幾個雖不醒目但卻在自己內心燃起了希望的熊熊火焰幾乎被熄滅,她本想在詩社與成員間切磋交流相互學習,共同成長,擔負起振興民族傳統文化的一份責任,沒想到原來隻是一個軀殼,徒有虛名而已,她在懊惱中,為了能夠堅持參加後來的活動,對自己進行了自欺欺人的勸解——現狀是不盡如人意,但今後會慢慢好起來的,隻要有新成員的加入,情況會發生改變的,誰能肯定在剛剛進入詩社的不少人中就沒有熱衷於古詩詞的人呢?想到這裏,她腦海裏出現了一個經常思考的問題,這也是她對文學繼承與發展問題的困惑——古代詩詞在現代文學中究竟應該處於一種什麽樣的地位,是徹底地拋棄呢?還是留有一席之地呢?從發展的角度來看,似乎沒有存在的必要,詩的形式在不斷地改變中一路前行,到如今的所謂現代詩的自由體似乎正是符合詩的發展規律的必然結果。但是發展不是無根之木,也不是無源之水的空穴來風,而是繼承中的前進,從起初形式上的簡單而到後來的複雜,以至唐詩似乎給詩這樣的文學形式戴上了桎梏,似乎完全走上了形式主義的歧路,然而文學必定是藝術,甚至達到高雅藝術的極致,可以稱之為世界文學藝術中的一朵奇葩,無論荷馬史詩有多麽大的恢弘,有多麽壯烈的曆史價值,但藝術上的至臻遠沒有唐詩的豐功偉績,這一點也可能隻是中國人的感受,正因為如此,越是民族的東西越值得珍重。這裏又扯出了一個形式與內容的關係問題。一味地追求形式則難免走上形式主義的歧途,但否定形式則會喪失這種文學體裁應有的藝術性,沒有了藝術能稱之為文學則是對文學大大的貶低。杜甫詩的現實意義有多麽的強烈,恐怕是無以倫比的,但杜詩的藝術性之高超恐怕也是無人企及的,正是深刻揭露與批判的內容與無懈可擊的藝術形式構成杜詩不朽的生命力,如果從內容到形式缺少了任何一方還會有享受的文學地位嗎?後來的唐詩的確走上的艱澀,似有形式至上之弊,這才有了宋詞與元曲仿佛從唐詩中解放了的快感,但它們並沒有將藝術徹底棄置,而是以相對寬鬆的藝術取代了桎梏一般的藝術,正是藝術的存在才不失文學的稱謂。宋詩比起唐詩少了格律的束縛,卻多了哲理的流露,其中的藝術性並沒有減退多少!格律詩在今天究竟應該處於一種什麽樣的地位?在大眾中普及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奢望,市場化雖不能一概而論為市儈化,但市場經濟的興起加之半個世紀前的“文化大革命”的遺害,文化的地位是有目共睹的,文學地位的慘淡是空前的,通俗的文學尚且無立足之地,高雅的律詩進入普通人的視覺隻能是天方夜談,還不能以這樣的理由而忽視民族文化中的精髓格律詩,而應該由少數有責任心者傳承,葛碧潭在看到春江詩社字樣時仿佛看到了這樣的希望,然而沒有想到初次參加這個詩社的活動令她大失所望。李景餘看出了她的失望,所以在簡短的解釋後再沒有多言,隻是默默地陪在她的身邊一直送到大院的門口又默默地離去,由於她專注地想著詩的問題所以也沒有留戀李景餘的離開,更沒有與他說一句辭別的話,推開大院掩著的鐵門,守門的年輕女性走過來與她招呼時,她才仿佛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也才意識到李景餘已不在身邊,而是自己一個人回到了女生院。這時已經很晚,不少宿舍熄了燈,隻有不多的窗戶向外散射著燈光,她走在樓下時,望見所在寢室的燈還亮著,她想她們一定是在等著她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