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遺憾
我將那份雙方都簽過字的解雇違約文件從包內拿出來,遞到他麵前,他接過,非常淡漠的翻到最後一頁,拿起桌角的紅色印章,過目蓋章後將文件放在抽屜中,拿起電話撥通了內線,讓秘書室將他的新秘書派上來,進行交接。
我站在那裏,他沒有讓我離開,而是側眸望向窗外,這裏是十幾層,不會太高,恰好能看到這座城市的全部風貌,卻又不會覺得高處不勝寒。
程氏大樓和蔣華東的宏揚集團是這座城市中最高的兩棟大廈,數以千計的員工每天忙碌奔波,也承載著最英武高貴的兩個男子執掌天下,我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能遇到主宰這裏商業命脈的他們,更不敢想我們之間會牽扯出這樣一段錯綜複雜的故事。
蔣華東和程毓璟與我的相遇,都是在這個夏季的雨夜,隻不過一個充滿血腥,一個非常浪漫。
就像這兩個人的性格和人生。
女人可能都會有或多或少的英雄情節,那個溫潤如玉的適合做丈夫,另一個剛硬冷酷的適合做守護者,如果同時擺在眼前,選擇又會因人而異,我從很多年前就過著非常辛酸坎坷的生活,靠著自己求得生存,每天活得小心翼翼,我想也許是命運將蔣華東和我糾纏在一起,我才會這樣奮不顧身,毫不猶豫。
程毓璟在愣神之際摸索到了煙盒,從裏麵抽出一根煙,點燃夾在指尖,我看到後對他說,“抽煙對身體不好,既然煙癮不大,就盡量避免在應酬之外時觸碰它。”
他的目光仍舊注視著對麵一棟大廈,似乎是一家醫院,門口來往車輛絡繹不絕。
“蔣華東抽煙嗎。”
我愣了愣,並沒有理會他為什麽會在這時候提到他,但我實事求是回答他,“抽,而且煙癮很大。”
他笑著說,“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減壓方式,我喜歡喝咖啡,他喜歡抽煙喝茶。他無法習慣喝咖啡,我也無法習慣他的方式。這就像對待女人,你會覺得自己非常匹配他,而不是我,所以從一開始在心裏就選擇了否定我,而不管日後,他有多麽不好,我有多麽好,你都不會再改變初衷,人的想法一旦形成雛形,就很難再變化,我也一樣,就像我明知道你喜歡他,卻還是在努力嚐試靠近,希望就算無法連根拔除,也能擠出一點位置給自己。”
他說完後終於看向我,“那束紅鳶花,你喜歡嗎。”
我想起那張他親手寫的卡片,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將煙蒂攆滅在煙灰缸內,笑著說,“北方基本都不會賣,南省有些城市也很少,我是從廣東空運過來。那種花花期很短,大約隻有兩三天,送過去時,我一直給何言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凋謝。”
我看著他的臉,等他話音落下後,我說,“其實這幾個月,我非常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當初救我,我早就落在胡維達手中,能不能逃出來都不知道,我在這邊沒有親人,朋友也都是夜場裏的,為了自己的安危和利益不會太幫我出頭,就算我消失了,也沒有人會關注。萍水相逢你能為我做到這樣,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報答你。”
“你已經報答了。蔣華東沒有趁機將程氏占為己有,幫了我奪回家業,他做這些是你在背後授意,我清楚。否則我和他無親無故,也不是什麽莫逆之交,他沒有理由犧牲自己到口的肥肉卻來贈予我。”
我們正在說著,門外有個女孩子的身影在拂動,程毓璟說了聲進來,一個非常玲瓏剔透的小姑娘探進腦袋來,看了看我和程毓璟後,甜笑了一下,走進來朝程毓璟鞠了一個躬,“程總,我來辦交接。”
程毓璟指了指我,“她是上一任秘書,你們到沙發那邊去談。”
女孩主動走過來,朝我伸出手,“您好薛秘書,我叫冉倩。久聞大名。”
我愣怔了一下,“我?”
她笑著點頭,“是呀,公司都知道你,程總非常賞識,去哪裏都帶著。”
程毓璟在那邊嗯了一聲,冉倩一頓,吐吐舌頭,不再說話了。
我收斂情緒和她禮貌的握了握手,她轉過身將放在門口地上的記錄本和筆拿起來,和我坐在沙發上,在膝蓋上攤開,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我,“您可以講了。”
我側眸看了看程毓璟,他低頭擺弄一份文件,往電腦中輸入什麽,我覺得這氣氛莫名的非常尷尬,“我並不清楚要跟你講什麽。”
“呐,秘書室的姐姐已經告訴了我秘書的注意事項,您隻要給我講述一下,有關我需要為程總做什麽。每天的工作流程。”
我想了一下說,“當初我剛入職,也有一套固定的模式,但在工作中發現都是有時間變化的,比如早會,八點到八點半,經常會因為各種願意延遲,所以你要有靈動性,主要記住每天的流程,時間要在當天早晨吩咐各個部門遞交需要程總出麵的檔期整理表,將沒有什麽大用處的過濾掉,由何助理代替程總去解決,而你作為秘書,是必須跟在程總身邊寸步不離的,當然,除了他去衛生間時。”
冉倩的臉忽然紅了起來,她將頭埋得很低,“這個…這個我知道。”
我笑著問她,“你多大。”
“二十三,去年大學畢業,在家裏呆了一段時間,今年年後出來實習半年,被程氏集團的人事部錄用,一直在秘書室備胎。”
她說得非常俏皮,我看了一眼程毓璟,他仍舊兩耳不聞窗外事,格外專注的看著電腦屏幕,清俊的臉上麵無表情,眉頭微蹙,好像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
“程總經常忙起來就忘記吃飯,你千萬要記得提醒他,記住午餐準備些暖胃的湯,一般公司總裁都有很多應酬是推不掉的,最好隨身背著醒酒藥,戴個熱水袋,如果有條件的話,找包房服務生接點熱水為他備著,回公司的路上給他焐一下胃口。秘書要幫忙打理日常生活,細心點就好,我其實懂得很少,也沒有你的學曆,但程總沒有嫌棄,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上司。”
也是一個特別好卻讓我不得不辜負的男人。
我看著冉倩一筆一劃的認真記錄,忽然想起了四個多月前我剛進入程氏的場景,那時是程毓璟親自指導我,就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他為我拂開了一縷垂在麵頰的長發,指尖接觸皮膚酥酥麻麻,讓我仿佛在霎那間就找到了被嗬護的感覺,如果他沒有動情,也許現在我們依舊可以做同事,蔣華東也不會覺得別扭,他依然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
可惜滄海桑田,很多事到底還是超乎了預料。
冉倩離開後,我目光不經意落在我的秘書辦公室,那裏並沒有什麽變化,包括我桌上擺著的小玩意兒,都還原封不動,我心裏一揪,飛速將目光移開,平複心底的波濤。
程毓璟在接通前台打來的內線時,對我說可以離開了,到財務室支取這個月的薪水。
我還想再說什麽,他已經開始講起電話,我不再打擾他,默默退出辦公室。
在去財務室的路上,我仔細估算了一下,這個月我曠工四天,遲到了五天,休假兩天,二十三號離開公司,我一個月底薪是六千元,但按照我的出勤記錄,我的薪水大抵寥寥無幾,我頓住步子,覺得實在沒臉去領薪酬,而且我現在不缺錢,跟著蔣華東,我的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
我想到這裏,打算轉身離開,可財務部的經理忽然從我迎麵走來,他看到我後,微微有些訝異,仔細打量確認,這才帶著猶疑的聲音喊我,“薛秘書?”
我見躲不了,隻好和他打招呼,“不要這樣稱呼我,我離職了,現在程總秘書是冉倩小姐。”
財務經理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急忙彌補說,“這樣,但程總對您的賞識和看重我們也都看在眼裏,即使離職,時間不忙時過來以老朋友身份聊聊,也沒什麽不可。”
我點頭說那是自然,也感謝各個部門同事對我的幫助和包涵。
他拿出門卡刷了一下電子鎖,財務室的門被打開,他朝我點頭,我跟進去,他坐下後拿出這個月的報表,看後對我說,“您這個月除去一些克扣,應該還剩下不到兩千元的底薪,但是程總有吩咐下來,關乎蔣總入股這件事,和您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所以您的提成薪水是五萬元,雖然不是很多,但他認為可能太多您也不會收下,才定了這個居中的數字,比較容易接受。”
他說完後不顧我詫異的神色,從保險櫃內取出五萬元現金,連著一份工資條一起遞給我,“薛小姐您收好,我去找程總述職。”
我拿著錢想推回去,他大約想到了這一點,先我一步退後說,“您不要為難我,既然程總要我提給您這麽多,就有他的道理,知道你現在身份不可同日而語,錢對您來說不算什麽,可這是該得的,自然沒有理由拒絕。”
我握著那厚厚五遝錢,覺得非常燙手,捫心自問,我在程氏工作這幾個月,除了為程毓璟找了不少麻煩,也毀了他一些名譽,再沒什麽貢獻,至於蔣華東這件事,我也僅僅是提到了一點,他要怎麽做,我事先並不清楚,貿然手下很尷尬,可不收我也不願再上樓去找程毓璟推回,與其再相對尷尬,不如就此別過。
於是我點點頭,“那我收下了。給您簽個字。”
經理將筆和收據條遞給我,我簽字後,他疊好放在文件夾中,我們一起從財務室內出來,我要乘坐電梯到一樓離開公司,他要到盡頭的總裁辦公室去述職,於是我們順路,在走的過程中,他對我說,“我和程總都是金融大學管理係的學生,他比我高一屆,在學校也是舉重若輕的風雲人物,那是我們便相視,我非常敬佩他,作為背景雄厚的公子,他不驕縱很沉穩,而且大方上進,他同樣也很賞識我,畢業後就向他父親推薦,將我招聘進程氏,我對程總非常忠心,別人不了解的,我全不知道,他對於女人很平淡,除了一些男人必需的生理,他在學生時期沒有喜歡過誰,即使追求他的女孩可以從這裏排到東方之珠了。工作後,他也很自律,到外麵應酬從不會隨意,他的潔癖不可否認,但本身的定力也讓人望塵莫及,我覺得男人能做到他這樣,事業成功卻不胡鬧,非常難得,他的口碑這樣好,和他自己是分不開的,而不是僅僅因為他是程氏的掌權者,才讓人想要巴結奉承。”
我沉默聽他說完這些,他送我走到電梯門口,看著我,非常鄭重說,“我看得出來,程總對您是不一樣的,這也是即使現在您離職了,我依然尊稱‘您’的緣故。可能很多女人會覺得他不解風情,但其實他心懷浪漫,而且寬廣,是作為戀人和丈夫最好的人選,我不了解您之所以要離職的緣故,也許外麵新聞的報道有它一定的道理和事實原型,隻是很惋惜的表達我的心聲,的確非常遺憾。程總是這世上最難得一見的好男人,敢擔當有責任,也非常體貼和細心,他對女人如果好,能將全世界的珍貴捧到她眼前,如果薄情,能夠一生都不觸碰。”
他說完後低低笑了一聲,似乎在掩飾我們彼此對這番話一說一聽的尷尬。我垂下眼瞼,他按了電梯按鈕,電梯門隨即打開,他看我走進去,非常恭敬的朝我鞠了一個躬,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他轉身離開。
我有些渾噩的站在程氏大樓門外,看著這一棟於我而言既陌生又熟悉的高樓大廈,我並不是後悔,隻是覺得,很多感慨。
我人生中第一份正經工作,第一個堂正身份,第一個遇到的溫和美好的男子,還有他給我的那些我從未嚐試過的新奇的往事,就這樣邁著倉促的讓我來不及告別的腳步,和我徹底脫離在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我二十歲最後的尾聲,沒有得到一份值得紀念的禮物,而是一段遺憾又無法彌補的過往。
我轉身離開這裏,在轉身的那一霎那,我仿佛看到十三層的某一處窗口窗簾拂動,有一抹溫潤的身影在透過那縫隙凝視著我,眼神專注而淒涼,我心裏狠狠一疼,再抬眸去看,卻看不到了,似乎剛才全都是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