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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空與深海

  馮可可醒來時,天剛蒙蒙亮,她起身動作有些猛,導致傷口倏地一下以她能感知的速度撕裂開,她疼得攥緊了拳頭,白色紗布上被鮮血滲透開,紅色完全覆蓋住,她眼前黑了黑,她從做上堂主那一刻,就再沒有受過傷,不管多麽艱難的任務多麽厲害的對手,她總是贏的那一個,這一次她自己下的手非常狠,因為六叔不是輕易能被蒙騙的角色,她忽然有點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了什麽。


  怕六叔看到那些痕跡嗎。如果她信誓旦旦保證,以美色和肉體可以讓顧升死在她手上,六叔絕對不會怪罪她,他原本隻把她定位一個情/婦的位置,她是髒是淨,是黑是白,他都不會在意,那麽她怕的到底是什麽。


  她想為顧升守身嗎。


  和他一夜貪歡,便再也接受不了任何男人的觸碰嗎。


  她做了十八年堂主,也做了六叔十四年情/婦,她被他按在床上瘋狂侵占的次數數也數不過來,每一次她都像經曆了一場痛苦到流血的死亡,她也曾把匕首偷偷藏在枕下,在他趴在她身上喘息那一刻,她已經摸到了,高高舉起在他後腦,隻要紮下去,狠狠的紮下去,六叔一定會死。


  可她忽然猶豫了,不是因為他養育的恩情,不是因為她害怕膽怯,而是她不甘心自己為這樣一個禽獸償命。


  在港城,他勢力大過天,除了顧升,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六叔平起平坐,一些為他誓死效忠的手下不會放過她,會讓她死得更慘,她憑什麽為他陪葬。


  她等著,等別人來了結他。


  這一等,就是十四年啊。


  顧升。如果不是遇到顧升,她大約還不明白,活著與愛情,是這樣美好的兩件事。


  將自己交給一個能讓她心甘情願的男人,烙下屬於他的印記,她忽然幸福得想哭。


  而多少年,她都沒有流過眼淚。


  馮可可換了衣服,她從臥房內出去,原本輕快的心情忽然一下陰雨覆蓋。


  六叔還沒有離開,他此時穿著一身唐裝端坐在沙發位置,正非常耐心而專注泡著一壺茶,窗子打開了一半,灌進來的風吹散了茶香四溢,六叔頗有幾分陶醉的聞了聞,然後笑了一聲,這個過程中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但他感知到了馮可可的存在,他忽然伸手指了指一側的木椅,“坐下,陪我喝杯茶。”


  馮可可遲疑得又看了一會兒,他也不急,一心撲在泡茶上,沒有催促她聽話,馮可可低頭看了一眼傷口邊緣,大約是非常好的藥,傷口似乎在迅速結咖,但她裝成很痛苦的樣子,捂住紗布邁著非常緩慢的步子過去坐下,六叔斟了一杯放在她麵前,白色的水霧嫋嫋升起,她看著有些恍惚,耳畔是他在問,“還記得以前在港城,我還沒有允你做堂主,你最常做的事嗎。”


  馮可可的記憶飛到很多年之前,那時她喜歡穿素色的裙子,比如白色和藍色,她一年四季都穿長裙,到腳麵那種,遮蓋住她修長的雙腿,冬天外麵披上一件厚厚的風衣,她總是散著頭發,喜歡朝著風口的位置,還喜歡聽蔡琴的歌。


  她將六叔看成自己父親一樣,她每天都會守在莊園門口迎他回來,然後笑著和她說自己養了什麽寵物,看了什麽書,他總是眉目溫和聽她說,每每不厭其煩。


  可後來,全都變了,她看他的目光帶著恨意,帶著冰涼,她做夢都在想,怎樣才能殺了他,讓他痛不欲生。


  馮可可閉上眼睛,將那些不堪的回憶壓下去,她笑了笑說,“常做的事太多了,您問哪一件我不知道。”


  “哪一件讓你印象深刻,就說給我聽聽。”他端起茶杯吹了吹表麵漂浮的茶葉沫,“大約我老了,喜歡回憶過去,聽別人講從前的事,會覺得很有意思。但身邊人都顧及我的勢力,不敢和我說真話,阿諛奉承聽多了,我想聽幾句忠言逆耳,隻有你有這個膽量。”


  六叔抿了口茶,他看著杯身紋著的青花,微微有點愣神,馮可可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移向電視旁邊掛著的一盆吊蘭上,隔了不知多久,六叔忽然開口,對著虛無的空氣喊了一聲芹芹。


  芹芹是他亡妻的小名,大約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


  六叔這麽多年身邊女人一直不斷,可唯獨沒有再續弦,他有六個姨太太,在港城澳城那邊,有一些非常有錢有勢的男人,比如黑道上的,或者豪門家族,男子都會名正言順包/養妾室,養在宅子裏,和正室一起居住,還會生子生女,隻是沒有婚約,但和夫妻沒什麽兩樣,馮可可算是他的六姨太了,但她是單獨居住,因為她還有個另類的身份,就是他名下兩個堂主之一,管著兩趟街道和上百名手下,這樣的女人非常傳奇,讓人很畏懼,那五名太太在一些聚會上會非常排擠她,曾經二太太不知發了什麽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在所有人認為她會以堂主身份崩了二太太時,馮可可隻是笑了一聲,她靠近那打了她後有些膽顫的蒼老女人,對她說,“隻有你們依附他把他當成依靠和命,我還從來不屑。”


  馮可可冷笑著看此時麵色動容的六叔,他也恰好緩慢轉過頭來,望著她,他透過她在看一個人,目光有些癡戀,“你非常像我亡妻。你十四歲在街頭時,我就發現了,這也是我帶你回到家中的緣故。但除了那份氣質和眼神,你和她完全不同,你骨子裏很冷漠,女人的無情是天生的,後天無法訓練,你給了我很多驚喜,包括成為我最得力的手下。我不喜歡強留一個人,尤其是你,我對你感情非常複雜,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如果你幫我解決掉顧升,我可以破例答應你一件事。你應該清楚,我對於向我產生了異心的人,從來都是不留活口。所以我許你一次例外。”


  馮可可攥緊了沙發墊子的一角,六叔從沒有騙過她,以前她不敢提及要得到自由這件事,她也覺得離開了六叔的組織,找她尋仇的人太多,她未必能成活,但他隻要承諾,從來沒有食言,這是唯一一點讓馮可可覺得他還算個男人的地方。


  “答應的這件事,包括放我離開,再也不糾纏嗎。”


  六叔眯了眯眼睛,他思索了良久後說,“可以。但你要明白,你解決顧升,你自己也要背負一條人命,我知道你很有本事,外界對你也不了解,我能夠助你逃離,但無法保住你一輩子,以後怎樣逃避警方,是看你自己運氣。”


  馮可可終於露出點笑容,“繼續這樣下去,我早晚也不會有好下場,不如賭一把,希望六叔記住你的承諾。”


  馮可可站起身,六叔望著她背影,在她推門進屋前一刻,他慢悠悠說,“顧升碼頭這周日會出一批貨,這批貨捅到警方那邊能夠讓他永遠翻不了身,我要你做的事,以匿名通知警方,在警方趕到之前,想辦法解決掉顧升,可以留口氣留半條命,但讓他永遠說不出話,給警方製造一個他畏罪自殘的假象,我會安排手下人在機場等你,準備三張機票,分別是去我在國外有勢力的三個國家,你隨意挑,等到國內風聲過去,你可以再選擇你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當然,不需要告訴我,我也不會好奇。”


  馮可可停住步子,她不易察覺的攥緊了拳頭,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保鏢從門外進入,附在六叔耳畔說了句什麽,他蹙了下眉頭,對馮可可背影說,“還有五天時間給你準備,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這是你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我並不願意到最後,以背叛我的手下對你進行處置。”


  六叔說完朝著門的位置走去,帶著保鏢全部離開。


  馮可可走到窗台向下俯瞰,六叔進入一輛黑色的加長林肯內,幾名保鏢站在兩側位置,車開出小區,她飛快走到臥室內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對方詢問了一句,她隻是說,“到地下車場等我。”


  與此同時,蔣華東在宏揚集團也得知了顧升陷入麻煩的事,他捏著六叔一張相片,背景是他帶領十幾名保鏢走出虹橋機場,雖然已經年逾古稀,但一生站在高位散發出的氣勢仍舊非常駭人,對於六叔,蔣華東了解不多,他一直在內地跟隨沈老做事,之後獨立出來,一個人打天下,並不需要求人,也很少答應別人請求,但並不代表他沒聽過六叔,他在港城那邊,是媲美顧升的黑道大佬,非常陰狠歹毒,他從不親自出馬,手下培養了兩個身手驚人的堂主,一個姓何,一個姓馮,竟然還有一名女子,而蔣華東非常驚訝之處在於,他手上還有另外一張相片,是顧升和馮可可並排看煙花。


  他看了半響,覺得有些好笑,隨手將照片擱置在辦公桌上,古樺帶著一名黑衣手下從辦公室的偏門進入,蔣華東看了一眼那個人,說,“消息屬實嗎。”


  “屬實。我一直盯著六叔還有這個馮可可,發現就是衝著顧升來的,不僅如此,顧升和馮可可應該有些感情糾葛。”


  蔣華東點著一根煙,他揉了揉眉心,腦海中忽然想到了小玉璽倒背著手一臉無奈的樣子,“不省心啊,一點也不讓我省心。”


  蔣華東忽然低低笑了出來,現在他算是感覺到了這份心情。


  顧升竟然對一個要殺他的女人動了情。


  這是覺得人生太長,想提早結束嗎。


  他擺手讓古樺那名手下出去,自己撥通了顧升電話,那邊非常亂,似乎是在賭場內,還隱約聽到有男人高亢大喊籌碼的聲音,顧升接通後一直在走,風聲非常迅猛,直到那邊聲音逐漸平複下來,他才開口說話,蔣華東第一句便是,“我已經知道了。”


  顧升剛想問你知道什麽了,那邊又來了句“六叔”。


  顧升攥著手機的手頓了頓,他靠著圍欄嗯了一聲,“沒事,我自己能解決。”


  蔣華東冷笑一聲,“我也並沒有說我打算幫你解決。”


  顧升:“……”


  蔣華東一向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極少和別人說長篇大論,甚至對待不熟悉的人,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予,可一旦他要說,便堵得對方啞口無言。


  但顧升心裏清楚,他如果不打算出手,也萬萬不會打這個多餘的電話。


  蔣華東等了一會兒對方都沒有出聲,他有些不耐的嗯了一聲,顧升笑著說,“你是想讓我留遺言給你聽嗎。”


  蔣華東的眼皮忽然跳了跳,他不相信預感,這都是莫須有的事,但他記得,他眼皮總共就跳過兩次,一次是他在新港碼頭的倉庫和沈張對峙,另一次是他躺在醫院生死不明,再有一次就是現在。


  他非常煩躁的扯了扯衣領,“沒空為你圓遺言,不如自己活著實現。”


  “我想要薛宛,你給我嗎。”


  蔣華東非常幹脆的沉默下來,顧升雖然看不到他臉,但也能想到他現在多麽黑沉的表情。


  他扶著桅杆笑了半響,“我開玩笑的,我早就不喜歡她了。”


  “有時間開玩笑,不如花功夫溜溜上海的所有陵園,看看哪一塊寶地適合你永久沉睡。”


  顧升翻了個身,背靠著欄杆仰麵望天空,似乎要下雨了,南邊飄來特別大的一塊烏雲,和周邊的小塊雲彩不停的聚集靠攏,變成黑漆漆的一整片蒼穹,顧升還從沒有見過這樣迅速的變天,仿佛在醞釀一場湮沒整座城市的暴風雨,他凝視了好久,然後說,“我如果出事,恒宛全部交給你,我這邊有一些人跟隨我的手下,你幫我照顧好,尤其是剛子。”


  蔣華東閉了閉眼睛,“我的宏揚還不知道交給誰,宛宛這一胎生下來,我要帶著她和孩子過幾年什麽都不想的生活,你不要托付給我。”


  “就當報恩吧,我為你照顧她和小玉璽那麽多年,假如薛宛這一次生了兒子,宏揚和恒宛都算後繼有人。”


  “那是我兒子,跟你什麽關係都沒有。自己的公司自己做,當初逼得宏揚差點無路可走,你的氣勢不是很大嗎,現在認什麽輸。我怎樣也不會讓我兒子涉足黑道和商場,就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不要像我前半輩子那樣身不由己,連最愛的女人都無法名正言順抱在懷中。”


  蔣華東說完掛斷電話,他摩挲著桌角的紅色釉漆,抬頭叫了一聲古樺,古樺正在前方的秘書室內和方雅琪講一件事,聽到聲音立刻過來,蔣華東說,“盯住顧升,他要做什麽,第一時間通知我,向我在賭場和夜場的全部手下打個招呼,隨時等候我調動,凡是在辦事過程中搭進去性命的,家裏人我養著。不要有後顧之憂,務必幫我把顧升平安帶出來。”


  古樺臉上帶著一絲為難說,“蔣總,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雖然顧升對您和夫人有恩,但之前是他非要到上海來,還對我們下過手,功過相抵,幫助他隻會讓我們自己深陷麻煩,他和六叔都是港城那邊的人,他自己的事自己能夠解決,如果您出於仁義方麵,想要出手,那也沒必要搭進去這麽多人。警方那邊對您的關注並沒有減少。”


  蔣華東靠在椅背上望著桌麵沉默了片刻,最終他說,“按照我說的做,在我被沈張帶走的危難時刻,我將我最在意的全部托付給了他,現在我們的位置反了過來,不管怎樣,我都會出手,不隻是那群手下,一旦到了來不及的時候,我也會親自上去。”


  古樺蹙著眉頭還要說什麽,蔣華東伸出手製止了他,然後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專注翻閱起來。


  古樺沒有法子,隻好退出去按照他說的通知每個手下。


  方雅琪從秘書室內起身,拿著一份檔期安排的報表走過來,她對蔣華東說,“您傍晚要去出席一個飯局應酬,對方是國土資源局局長。約定時間為五點三十分,地點在園外園飯莊。”


  蔣華東嗯了一聲,其實他並沒有看進去手上這份文件,他滿腦子都是和沈張在新港碼頭那一場惡戰,那麽多箱炸藥忽然間爆炸,他憑著機智和冷靜死裏逃生,可即使這樣,在關鍵時刻如果不是裴岸南關鍵時刻托住了他身體狠狠朝著土壩上方一舉,他也未必能這樣健全坐在這裏,也許已經是癱瘓,是殘疾,甚至是一具死屍。


  但顧升武力有餘,卻並沒有蔣華東的冷靜和睿智,而六叔比沈張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要製造的死亡地點,一定更加恐怖難以逃脫,顧升要怎麽辦。


  黑道的人之間自相殘殺,是無法讓條子插手幹預,因為彼此都惡貫滿盈,誰都存在一個僥幸,一旦贏了,還可以高枕無憂,解決一個心腹大患。


  其實黑道的人能達到一個非常高的位置,除了自身能力之外,很大緣故都是在這條路上的運氣,也許像蔣華東年少時一戰成名,也許像沈張一步步從底層打通人脈像蜘蛛結網那樣慢慢的悄無聲息的籠罩住整個南三角。


  每個人的方式不同,但終歸這條路都是一樣的。


  一條長長的橋,一片拍打著海浪與漩渦的葬身之地,橋上是未亡人,前方是不歸路,底下是萬丈深淵,能將人分支得身首異處。


  蔣華東在想,到底怎樣能讓顧升的危險最小,他該如何做,是直接利用手下殘餘勢力和六叔宣戰嗎。


  他不再有從前那般驚人的勢力圈子,但他的威望擺在那裏,一句話照樣地動山搖,可他也有自己的猶豫,如果他沒有薛宛和孩子,他不會有絲毫記掛幫助顧升打贏這一戰,但是現在,他不得不考慮古樺的話,他要保住自己的家庭和愛人,再分割出去最大的精力保住顧升。


  蔣華東盯著一頁合同的腳碼愣神,方雅琪試探著喊了兩三聲他都沒有反應,她隻好將報表放在他麵前觸手可及的位置,然後轉身退離辦公室。


  此時靠近碼頭的地下停車場一片冰冷空曠,站在天窗下方一身黑色風衣的馮可可,正夾著一根狹長的女士香煙聽手下人匯報什麽,她的手下和她一樣,並不以真麵目示人,永遠戴著墨鏡或者口罩,這不是一種故作神秘,而是為自己在之後事情敗露有逃脫的時機和借口。


  沒有被敵人看到過自己的容貌,他的所有猜測永遠都隻是猜測,無法成為言之鑿鑿。


  馮可可聽完手下人的匯報後,緩慢轉過身體,墨鏡後方格外漂亮的眼睛眯起,迸射出一抹凶狠的精光。


  “六叔港城那批貨,竟然還沒有走。”


  “沒有,六叔不放心您在這邊獨立做任務,大約認為,顧升那樣的男人,您作為女人也會有所餘地,怕您下不了手,所以親自過來督促,但與此同時,港城那邊的貨就耽擱下來,他最信任手下都帶到這邊來,留下的群龍無首,他不是很放心能會安全出貨。”


  馮可可冷笑著吸了口煙,“他一心以為,來這邊盯著我就會讓我陷入被動,殊不知我不再是那個十幾歲任由他欺辱的女孩。我一旦有了異心,會選擇黃雀在後,我為何不反抄回去斷他後路,這還是他教我的,我自然要用在他身上,總之我的軟肋是不會被任何人揪住。”


  手下人微微抬起頭看了看她,“堂主,這件事還是三思後行,六叔的勢力非常廣,一直延伸到了國外,他要除掉一個人,是會想盡一切辦法不允許對方逃脫,您為了顧升沒有必要付出這樣大代價。斷了六叔後路,也意味著您曾經的罪行昭告天下,警方針對這樣組織,勢必會一網打盡,他栽了,您也逃不掉,而顧升未必會那樣有情有義幫您從泥潭中拔出來。”


  馮可可靠著牆壁,一方天窗有白色的光束,光束很長,中間是飛舞的塵埃,她的頭發被風吹拂,和那些渺小的沙礫塵埃飄蕩在一起,她像極了一副黑暗的素描,將世俗的驚心動魄和不公匯聚在一起,她看透了每個人的結局,卻唯獨看不透自己的,她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不知道這一輩子自己到底來得值不值,可她忽然很想讓自己做一件好事,也許這不算好事,隻是她很想做,她無法想像自己要和顧升生死對決的那一刻,她怎樣下手傷害他,如果可以,她寧願選擇反手去殺六叔,和他同歸於盡。


  與其都是一死,她能手刃仇人也不錯。


  “他幫不幫我重要嗎,我知道我怎樣做就夠了。”


  她又點了一根煙,目光深沉凝視著麵前那一束白色的光,手下人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她仿佛變了一個人,收起了曾經的鋒芒和蛇蠍,像是從遙不可及的高空倏然墜向了平凡的地麵,將自己所有毒刺都剪掉磨平,盲目的為了一個人改變全部初衷和性格。


  他們是一群受命於人的殺手,被訓練得冷血無情,完全不懂人情冷暖,其實這個世界上很多國家都存在這樣的人吧,比如情報局間諜,比如國際特警,比如很多很多類似職業,為了一個上級指令,刀山火海,罔顧人情。


  可人都是要遇到劫數吧,總不會一生都風平浪靜,何況還是這樣特殊的人。


  最深最淺最親最疏最冷最熱都不過是一個情字。


  馮可可與顧升,也許就是這世上情字中最悲慘的故事。


  一片深海,一片蒼穹,中間隔著蒼茫的世界。


  天空和深海,擁有最遙遠的距離。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奔騰在地,她就像一片深海,她從來沒有睜開眼,一直這樣沉睡著,吸納融匯了世界上最肮髒的黑暗,而顧升就是她忽然清醒看到的一方望不到盡頭的天空,她愛上了那樣廣闊偉岸的他,瀟灑逼人的他,她用最大力氣激起洶湧的海浪,哪怕一次次觸礁痛得血肉模糊支離破碎,還是不肯放棄,他無法低下來,她就想盡辦法高上去。


  如果注定要犧牲,就讓海水幹枯,世界少了一片海洋並不會影響什麽,漫長的時間熬過,那枯竭的地方還會再積滿更藍的水,而她不能失去一片天空,那將是一個巨大缺氧的黑洞,使得天地都在一夕之間顛覆滅亡。


  馮可可離開地下停車場,和手下人分道揚鑣,她沒有再到酒吧或者賭場,她覺得這幾天並不需要再見顧升,她已經做好了決定,這一次她要以卵擊石,用她對六叔的了解和她自己的陰狠與狡詐,在最危險一刻倒戈,保住顧升。


  她認為自己很可怕,她根本不清楚這樣念頭從什麽時候駐紮在她腦海中,總之當她麵臨選擇時,她毫不猶豫做出這樣決斷,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開車回到公寓時,已經是深夜,她本能的在樓下車位巡視了一圈,並沒有發現六叔的車,六叔大約在周日之前都不會再來,他似乎很害怕見到她,不知是想到了她會背叛還是覺得在馮可可身上,他太殘忍了,一方麵將她當成自己亡妻在占有,另一方麵又把她當成做事的機器在利用,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與猖狂,便無法再心安理得麵對。


  馮可可掏出鑰匙剛打開門,忽然一側有黑影一閃而過,速度之快隻帶起一陣淒厲的風聲,她迅速朝著那一方看去,空蕩的電梯裏空無一人,但是門卻打開,她手緩慢觸摸到牆壁上的開關,在要按下去的一刻,手被人握住,她瞳孔一縮,抬腿便是一腳,對方反應更快,敏捷閃身躲過,馮可可掏出口袋內的匕首,漆黑的過道看不到什麽,對方繞開了樓梯位置唯一的天窗,連半分月光的助力都借不到,馮可可隻能憑借過人的身手與觸覺,根據耳畔風聲的位置和方向來辨別對方在哪個角落攻擊,她跪在地上猛地一個淩空翻,匕首從腋下一側出擊,擦著對方手臂紮去,黑暗中有衣服破碎的撕拉聲,但對方隨後空手握住她的匕首,她用腕力狠狠一轉,將刀刃反轉,紮著對方的掌心刺去,腳下一個掃堂,扳住對方腳踝,朝著右側狠狠一劈,她本以為自己贏了,然而對方似乎掌握了她的身手套路,先她一秒甩開了她身體,慣性使她朝身後牆壁猛地砸了過去,她避開了腿跟位置的傷口,可仍舊被觸碰到,疼得她來不及穩住腳下,可想象中背部和後腦鑽心的痛感並沒有傳來,她像是墊在了一塊非常柔軟的墊子上,帶著溫暖的溫度,和一抹熟悉氣息。


  馮可可身子驟然一僵,身後的人伸手朝著她胸前探來,她出於本能保護狠狠扣住那隻手,朝著相反一側用力一掰,那人非常靈巧的將手在她腕中扭動一下,非常輕巧的退了出來,馮可可的位置現在處於劣勢,那人從後麵控製她身體,能看到她每個動作的目的,她根本贏不了,她忽然狠狠轉頭朝著對方的天靈蓋磕去,就在這一霎那,那人終於開口說話,聲音中帶著一抹好笑和無奈,“睡了就翻臉,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馮可可一愣,她在黑暗之中仔細辨認說話人的臉,男人不知觸摸到了哪裏,有一束非常弱的白光在他們臉之間,她清楚看到是顧升,而她正以非常別扭的姿勢在他雙腿間被夾住,她狠狠朝著上方一踢,顧升再次躲過,他的臉忽然向下壓來,抵住她鼻尖,口中噴出潮濕帶著香煙味道的氣息,在她臉頰處炸開,“別踢壞,不然這麽好的夜晚,就浪費了。”


  馮可可忽然覺得很想笑,但她臉色仍舊冰冷到讓人覺得無法靠近,“六叔隨時會來,你活膩了,可以直接告訴我,死在我手上,比死在他手上會痛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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