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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看人世開出怎樣的結果

  蔣升平在父母相繼去世後一直記得,父親躺在床上沒有了呼吸,卻死死握住那柄鴛鴦傘。


  他不是女人,沒有姐姐那樣多愁善感撕心裂肺,可他為父親一生摯愛母親生死追隨的深情而悲慟,更為這世上再沒有了父親和母親而絕望。


  蔣相思在父親的葬禮上哭得暈死過去兩次,到第二次醒來她爬到牌位前麵又要哭,蔣升平狠狠朝著她後脖頸位置打了下去將她打昏,吩咐傭人送到外麵棚內休息,因為私人醫生在現場為她聽診時,說她已經不能再悲慟,否則會造成急性休克和心肌疾病,蔣相思在小肉包上小學後,這四年時間接連又懷了兩個孩子,她身體恢複並不好,不能過於激動。


  蔣華東一生叱吒風雲,死後不管是昔年黑幫的,還是官商兩路,全部都來出席了葬禮,蔣升平跪在地上一一還禮,有一名宏揚外貿部的老客戶握住他肩膀語氣悲痛的安慰說,“你父親去了,你母親一定最很難過,你和你姐姐要照顧好自己,才能無微不至陪伴她。”


  蔣升平的眼淚掉的更凶,“母親一個月前就去了。”


  那名客戶整個人都是一愣,“怎麽沒有聽說。”


  按照蔣華東對薛宛的疼愛與深情,勢必會大辦葬禮,可她竟然去世一個月也無人知曉,誰都會覺得稀奇而驚訝。


  蔣升平抹了把眼淚,“母親去世,我和姐姐都不知道,父親怕我們耽誤自己的事,就隱瞞到了今天。他一輩子要強,唯獨對待母親,非常脆弱,母親的死給了他巨大打擊,才會短短一個月就跟著一起去了,如果不是我和姐姐給家裏打電話一直都不通,這才趕回來看看,父親的屍體…也許都會腐爛。”


  蔣升平說到最後痛哭出聲,那名客戶呆愣在那裏,不知不覺回想起了曾經很多往事。


  他記憶中的蔣華東非常俊朗,並不像外界所認為的生活在社會最上層的人士總是肥油滿麵,他是個例外,他樣貌很能迷惑女人,事實上也的確迷惑了太多女人,為他死為他癡為他終身不嫁。那是與生俱來的剛毅和風度,高大身軀與自然散發出的氣場總存在著壓迫對方的冷硬,從蔣華東以黑帶商建立宏揚一夜之間成為南省霸主,這條路上的人對他絲毫不遜於黑幫上的人對他的畏懼與惶恐。


  因為他不會輸。


  絕對不會輸。


  蔣華東這個人非常固執,在談判場上沉穩得讓人發慌,他永遠麵無表情,可眼神犀利鋒狠,沒有人不害怕和他對視,那是一種極刑,在他深沉的目光中,你能看到自己的慢性死亡。


  蔣華東隻要出現,不管是怎樣場合,勢必奪去全場的矚目與驚歎。


  而蔣華東還給了所有人一個更大的震撼。


  數十年如一日愛著薛宛。


  官宦與商人,占據著這個世界存在的最有利位置,他們能夠運籌帷幄掌握百姓經濟和命運的生殺大權,他們一跺腳,是裁員是死亡是法律,他們一歎息,是風雲是驚濤是巨山。


  對於女人,這個群體的男人有他們非常瘋狂而紈絝的認知。


  玩物,籌碼。


  用來互換和交易。


  酒和女人,是許多互相來往的高層人士必不可少的調劑品,也是宴會上最靚麗的一筆犧牲品。


  他們對自己的妻子已經談不上忠誠與否,而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背叛,妻子也會視而不見,並不敢過分苛責,因為這個位置可以由任何女人代替,他們的丈夫掌握了一切權力。


  想要穩定婚姻,就要有容人之量,有識趣之度。


  他們習慣了無視女人的感受,在自己的權勢和財富的世界更杯換盞談笑風生,當他們覺得這條路上的人都是如此時,蔣華東給了所有人當頭棒喝。


  他和蔣華東的私交算不上多麽親密,可也非常友好,商場裏沒有人不知道,蔣華東愛妻如命,從迎娶薛宛到雙雙離世跨過了人生漫長的三十多年,他沒有做過絲毫背叛妻子的事,就連商場上試探他脾性送絕色美女的合作夥伴,都驚訝於他竟然能坐懷不亂,真是對別的女人連看一眼都不曾。


  薛宛豔嗎,豔。若不然做不了四十年前的夜場第一花魁。


  但她遠沒有資本讓一個如此強勢的男人窮盡一生珍愛為寶。


  可她就做到了。


  世上有蔣華東曾那樣深愛薛宛,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給了她男人全部的柔情。


  他緩慢走出吊唁大廳,站在門口擺滿了花圈的位置,回頭看了一眼大廳正中蔣華東的遺像,他心裏怦然一動,妻子從一旁走來,挽住他手臂,“蔣太太也去了,我剛聽蔣小姐提起,蔣總可能不願意讓別人議論自己太太,畢竟她從前的事,很不光彩,其實這有什麽,死都死了,塵歸塵土歸土,從此世上再無蔣華東和薛宛,誰還會議論故去的人。但不得不說,他對蔣太太真好。做女人當做薛宛。”


  男人握住妻子的手,視線裏她蒼老的臉,和他記憶中養在外麵別苑青春靚麗的女人浮現在一起,他忽然紅了眼眶,“這些年我對不住你,以後再也不會了。剩不下幾年活頭,我好好待你。”


  婚姻對於不相愛的人是一汪死水般的湖泊,沒有半點波瀾,鴉雀無聲。


  婚姻對於相愛的人是一場狂風暴雨,曾飄搖、曾激蕩、曾碰撞,最終一切的一切都在堅韌和扶持中,迎來雨過天晴。


  蔣相思說,“我愛父親比愛母親更多,我根本不敢想當母親去世,父親是怎樣瞞著我和升平,一個人守在那空蕩蒼涼的房子裏,焚化安葬母親,度過那艱難的一個月。除了那把傘和母親的照片,他還靠什麽支撐著自己活下去。父親躺在床上我根本不敢認,他的臉怎麽會那麽蒼老,渾身都是冰涼,他死死握住那把傘,我根本抽不走,於是就那樣和他一起燒成了灰燼。母親帶走了他對這個世界全部的眷戀。”


  蔣華東的死,使宏揚群龍無首,內部正在翻湧,分歧結黨很嚴重,幾乎每個高層幹部都拉攏了一些人脈,如果再不加以抑製,便會四分五裂,宏揚本身在這幾十年中的經曆就很坎坷,期間因為蔣華東的緣故而幾次易主,最後都因為自身強大的實力和蔣華東重新接手後的運籌帷幄而起死回生重攀輝煌,蔣升平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資格推卸掉這份重擔,宏揚是父親一生心血,他是蔣華東的兒子,就要扛起那份屬於父親的血性。


  葬禮結束後第三天,蔣升平聯係了前不久因為肺部感染住院才康複回家修養的古樺,他跟隨蔣華東建立弘揚,在內部資曆最老,也非常有威望,蔣華東名下全部股份都交給了蔣升平,但他還需要一個引薦人將他帶入宏揚做擔保。


  蔣升平進入宏揚掌權第七天,曾經一名老客戶單方麵解約和宏揚的合作關係,財務部經理告知蔣升平對方已經把違約金打入賬戶時,他臉色格外難看,非常煩躁扔了手中文件,灑了一地紙張。


  財務部經理大氣也不敢喘,垂頭一動不動,蔣升平雖然年輕又和善,但眉目間的淩厲仍舊有蔣華東幾分神似,他發怒時同樣令人膽顫。


  這件事在宏揚內部引起軒然大/波,解約的老客戶與宏揚合作往來有二十多年,關係保持很和睦,也是蔣華東最看重的合作商之一,所有人都將矛頭指向年輕氣盛的蔣升平,認為他的決策出了問題。


  蔣升平坐在會議桌上聽著其他高層的口誅筆伐,他始終不發一言,那名五十多歲的總監說得非常激動,幾乎要站起身直指蔣升平的鼻梁,“蔣總太急於求成,我不否認下壓利潤比重是一件對我們有利的決策,可老蔣總在位時,都不會這樣一概而論,對於和我方合作關係保持二十年以上的老客戶,我們應該給予部分優待,一直都是四六,突然通知對方三七,沒有任何緣故,任誰都會不痛快,照這樣下去,宏揚所有的客戶都會另擇高枝,我們還開不開,指望著這些新公司嗎?在市場上沒有口碑做支撐,就是一個集團將死的日期。”


  在這名部下的聲討下,其餘高層也都蠢蠢欲動,秘書坐在蔣升平右後方朝前探了探身體,喊了他一聲,蔣升平垂眸盯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大約有三名老客戶提出了解約,他閉上眼睛吸了口氣,猛地一拍桌子,突如其來的巨響嚇退了所有要張口說話的人,都直愣愣望著他。


  “時代需要變革,才能保持它的凝聚力和發展,公司同樣不能一成不變,我承認我沒有管理方麵經驗,但我有膽量,我敢拚敢做,不計較輸贏和賠賺,我父親曾經建立宏揚,也是憑借一份氣魄,他同樣沒有任何商業方麵的知識,可沒人敢否認我父親的成功和能力。說句直白的俗話,商業界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是蔣升平,不是蔣華東,我無法領略父親經營的精髓,自然不能完全照辦他的模式,下壓利潤比,暫時是合作公司吃虧,但我下壓的前提是,宏揚給予更多市場平台,以我們最有口碑的產品以老帶新,對方省去了高昂的廣告費,省去了一係列宣傳公關需要支出的人力物力,至少以千萬計。我父親在位時的老客戶,一共有九位,隻有三位提出解約,那是他們冥頑不靈不懂變通,隻要有一個人支持,就證明這個決策有它值得執行的長處。”


  蔣升平站起身,雙手撐住辦公桌的邊緣,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掠過,“另外,我很尊重每一位高層,你們按照年紀都是我的長輩,跟隨我父親打天下,勞苦功高,可給了你們位置的是宏揚,主次永遠不會改變。對我不尊不敬的人,請你認清自己身份。”


  蔣升平從會議室內出來,身後仍舊鴉雀無聲,仿佛陷入了一片沉寂的死湖。


  他將西裝扣子完全解開,扯掉係得很緊的領帶,轉手扔給了隨行秘書,他用腳踢開辦公室大門,周身散發出的戾氣讓秘書有些忐忑。


  那幫老家夥以為父親走了,他自己對商業並不精通,就能拿捏得死死的,蠶食宏揚的經濟基礎,瓦解掉客戶資源,另起門戶或者把他當政治傀儡嗎。


  蔣升平冷笑一聲,商場如戰場這話真不錯,在龐大而誘人的利益麵前,誰都可以反目為仇,何況原本就僅僅依靠一根經濟繩索來牽扯的兩端,一點不可調和的矛盾就能分崩離析。


  “蔣總,程小姐過來要見您。前台那邊沒有預約,但她是您未婚妻,所以您開會時候總助擅自做主讓前台請她進來。”


  蔣升平輕輕嗯算是回答,他將手肘置在辦公桌上,托住頭部用力捏著眉心,商業管理方麵他在上學時候副修過,但學得僅是皮毛,這十年都沒有再讀,他的確有些吃力,對於父親的經營方式,這些高層都比他更清楚,這不是一個好現象,必須要轉變為他能掌握的模式,否則他永遠要被別有用心的人牽著鼻子走。


  高層會議上他用氣勢壓住了場麵,不曾在下屬麵前露拙,可咬牙死撐不是常事,他必須在短時間內有所突破堵住別人的嘴。


  蔣升平第秘書吩咐說,“你把我父親之前看過的所有經管書還有古助理曾經做過的全部會議筆錄給我送過來。至於橙橙那邊,你告訴她我現在沒有時間,等我忙過這一陣,我去找她。”


  秘書非常為難看了一眼門口,“可是…程小姐已經來了。”


  蔣升平扭頭看向秘書看的位置,程橙橙站在衣架旁邊,黃色大衣被室內微有刺目的陽光投射的很晃眼,她帶著一點怒氣說,“葬禮過後你連個電話都沒給我打。”


  蔣升平抬頭看了秘書一眼,秘書離開會意,她點頭說,“蔣總我先回辦公室整理您要的資料,您有事撥打內線找我。”


  秘書走後,蔣升平站起身走過去,他伸手要拉住程橙橙,卻被她賭著氣躲開,“誰讓你碰我。”


  程橙橙掃了一眼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和報表,又想到在來的路上,有不少員工並不認識她,在私下小聲議論著新蔣總遠不如老蔣總的殺伐果斷,非常猶豫和婦人之仁,也許宏揚氣數已盡。


  程橙橙有些心酸,他們並沒有看到蔣升平為了做好已經犧牲了什麽,犧牲了他摯愛的飛行事業,他從小到大的夢想,他的全部私人生活,甚至包括和她的愛情。


  她也在他的犧牲中,漸漸失去了希望和勇氣。


  這世上隻有一個蔣華東,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般的天資和城府。


  蔣升平在飛行專業是一個天才,可在商場上,他還隻是初出茅廬。


  “我知道你難過,叔叔和阿姨都去了,他們很疼我,我也難受,我給了你緩衝時間,但是現在都過去一個月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你能不能讓我感覺到你心裏還裝著我。現在我們疏離得像陌生人一樣,你和公司職員還可以天天見麵問候一聲,我算什麽。”


  蔣升平腦袋嗡嗡作響,程橙橙脾氣很溫順,程毓璟從小對她的教育方式就是大家閨秀蕙質蘭心,她輕易都不會和自己吵,更不會無理取鬧,換做一般女孩,像蔣升平這樣冷落,早已經鬧得路人皆知,這一點是他對不起程橙橙。


  可他現在也隻能犧牲兒女情長。


  他沒得選擇。


  蔣升平想起多年前父親惹了母親生氣腆皮賴臉的作法,他擠出一抹笑容,站在那裏非常筆挺,“你看,我穿這個好不好看。”


  程橙橙不理他,蔣升平又想,他把另外一隻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擺在額頭上,“俺老孫去也。”


  程橙橙麵無表情。


  蔣升平記得原先父親這樣,母親都忍不住笑,他非常無奈的看著橙橙,“我現在很累。我從沒有在公司實習過,我什麽都不了解,我隻能在經營的同時去一步步摸索。多少人在暗中盯著我,等我犯錯借而一舉吞並父親龐大資產,顛覆宏揚在商界的地位。這麽大攤子都扛在我肩上,我生怕走錯一步,毀了父親一輩子心血,讓別人背後指點我脊梁骨,說我蔣升平不配做蔣華東的兒子,我不要把自己逼到這樣的局勢裏。你理解我一下好嗎。”


  “蔣升平,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我想要一個真正能陪我一日三餐對我噓寒問暖的丈夫,而不僅僅是一個名義上,在我需要他時,他忙,打電話關機或者秘書接通,想讓他陪陪我,他不是辦公就是應酬,連抱一抱我都是擠時間。我是女人,女人永遠沒有男人的遠大誌向,我也忙,父親隻有我一個女兒,可我知道我一輩子的歸宿不是事業,而是家庭。從我們正式確立關係到現在六年,見麵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個小時。從來都是我遷就你,你有為我想過嗎。這沒有盡頭的等待還有什麽意義。這一次我真的想放棄了。”


  程橙橙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靜的仿佛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她說完這番話後便毫無猶豫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透明的玻璃門外她身影一點點走遠,最終徹底淹沒在走廊盡頭非常忙碌的人群深處。


  蔣升平站在那裏抿著嘴唇,垂在身側的拳一點點握緊,他邁出一隻腳想要追她回來,目光掠過窗外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上鐫刻下的宏揚集團四個金光大字時,最終還是咬牙收了回來。


  他不隻是深愛程橙橙的蔣升平,更是蔣華東唯一的兒子。


  他沒有父親的能力,可以完美平衡兒女情長與商場爭鬥,父親從小就顛沛流離,在亂世中磨出了他不卑不亢的強大胸懷,他從小養尊處優,並沒有經曆太多爾虞我詐和人心險惡,他隻能將全部的精力都賭在宏揚未來上,比父親更加專注,不允許一丁點的旁騖。他目前狀況並無資格追上去信誓旦旦給出一個明確時間,讓橙橙再等多久,因為也許是一年半載,也許要漫長到十年八年。


  如果她不等,那他就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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