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獨一無二
我眼淚再也無法抑止地不斷從眼眶中掉出來。
哭泣的時候我總是用手臂與手腕處在擦去滾落的淚水,這種習慣、這種姿勢,都還不能完全擋住沈逸澤在我眼前出現。
直到他把我拉進了他懷裏。
我就真的再也看不見他了。
沈逸澤像哄著孩子,不停地摸著我的頭發安撫我,“別哭了。”他不斷說著。
我們不曾擁抱過,為什麽我對沈逸澤的懷抱卻是這樣熟悉?好像這麽做絕不會是第一次,但偏偏的確是第一次。
讓他抱著很快就恢複了心情,雖然還想賴在他懷裏,但是時候該推開。
突然這麽親密,我不太能適應。
沈逸澤問我為什麽這麽訝異他的到來,我不敢告訴沈逸澤,自己沒看完他的信,所以不知道他會來找我。我隻好回他,“太突然了”、“沒想到是今天”來掩去我的心虛。
當我對上沈逸澤的目光,我知道他不會去多想我話中的真實性、有否欺瞞,或是質疑自己相不相信我,他完全不考慮這些。
他隻要維持著我倆的相處模式:“亞靜在說話,而我聽著。”如此這般。
他隻要負責露出微笑安定我心神就好了。
這就是沈逸澤。
一個佔去我心上大部分記憶的男孩。
其實應該說,是我私心將位置都留給了他。
因為對他而言,我是最特別的,他對別人永遠連名帶姓的叫,卻好像從來也記不得我的姓氏,一次也不願意喊出我的全名。這個簇擁我存在的少年,是將我的存在,看作與他同樣獨一無二。有了他,從此我存在的意義,不再是舉足輕重,而是非常重要。
於是我也開始有了自己,開始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緒,就為了記得沈逸澤,在我心中他也是一樣獨特。
“可以讓我重新自我介紹一次,可以嗎?”他得到我的應允後,才又繼續說道:“我叫沈逸澤,在中海最冷時的冬天出生。”
而我是盛夏的孩子。“我是周亞靜……”眼淚又這樣滾出來。
“我知道。”沈逸澤帶著淺淺的笑容,用指腹拭去我臉上那一點點的淚珠。“我知道。”
但是他的動作,隻會惹來我更多的眼淚。
好像控製眼淚的開關就藏在我臉頰上,如果想擦掉它,就會誤觸控製開關,反而讓我流出更多眼淚。
“為什麽?”我撥開沈逸澤的手。
再讓他碰我,我害怕馬上又要崩潰。
“你為什麽要來?”
雖然我想念他,但是同時我也很清楚,沈逸澤的出現,將為我這一年來辛苦重新建構的我的生活,帶來分崩離析的危險。
盡管我想念他,卻不願我辛苦搭建的世界破滅。
沈逸澤可以一時興起就跑來見我,隨後又拍拍屁股走人,但是留下的人,卻必須收拾這一整座廢墟……我就是那個走不開的人,因為那是我的世界。
讓我再一次崩潰,恐怕就極難再複原。
“你為什麽要來?”我不斷重複地問著。“你為什麽要來?”
沈逸澤都沒有回答。
他看起來好像心碎了。
他安靜地尾隨我走回教學大樓,我們站在外頭等著裏麵的人下課,彼此的目光都沒有交集,彼此之間也站得有段距離。
那一點點距離,像在凸顯我們兩人兩顆心那樣地諷刺。
先是靳士博,後來是家宣,到現在的沈逸澤,我重覆地拒絕他人,我搞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
我現在像失了魂,腦袋一片空白,揮之不去的是沈逸澤方才的神情。
傷害沈逸澤帶給我的難過,比其他人多很多。
上一秒還說寧願傷害自己,下一秒卻為了保護自己,選擇了傷害別人。
該死的周亞靜,你真是該死。
我忍不住覷了沈逸澤一眼。
他站在階梯上,手插在褲袋裏,一直抬著頭看著天空,他的眼神就好像想把廣闊天際一次容納進眼底一般,沒有焦距的渙散。
聽見鍾聲響了,我趕忙撇開自己看著沈逸澤的視線。
有沈逸澤的地方,很快就會成為焦點所在,不怕程昱揚不知道我們在這兒。
“好了嗎?”先走出來的人是程昱揚,他問著沈逸澤。
“可以走了。”沈逸澤的聲音淡淡地,很單調,無法從中臆測他此刻的心情。
“可以走了?”程昱揚聽了沈逸澤的話,吃驚地轉向我,滿臉問不出口的疑問。
我隻有避開程昱揚詢問的目光,幸好範昱西她們也出來了,順勢也避開了他追問的可能。
“走了。”沈逸澤麵無表情地再重複了一次他的話,隨即就轉身離開。
程昱揚隻有跟上去。
“周亞靜。”走前,他叫了我。
這是避無可避,但是我不想抬頭。
“就算你再怎麽氣沈逸澤,你還是得原諒他。”他用半命令的口氣說著。“沈逸澤和你不一樣。”
我的手纏著範昱西的衣角,都快把她的T恤給扭變形了。
“沈景源?好奇怪的名字。”範昱西忍不住脫口而出,肚子馬上就挨了小芝一記拐子,乖乖地閉上嘴不再說話。
如果現在有個洞可以埋藏我羞愧通紅的雙頰,就算得冒著窒息的危險,我還是會不顧一切地躲到那個洞裏。
“他隻有你而已。”程昱揚說完這句話,也離開了。
我不埋怨程昱揚責備我。
因為沒有人想到、連我都沒有,隻是一句話,我就能傷得沈逸澤這麽重。
這世界上恐怕也隻有我有這個本事。
當沈逸澤轉身的那一刻,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又回到了灰濛濛的世界裏,沒有開口留住他。
一個小時前他那陽光般的笑容,好像隻是假象,一陣幻覺,一場泡影。
天上又開始落下雨來。
“越下越大了,他們沒傘耶……”連小芝都不禁關心起這兩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我站在階梯這兒,還能見到沈逸澤和程昱揚的身影在遙遠處,跟著他們愈走愈遠,雨愈下愈大,他們看起來就好像是在茫霧之中的兩個小黑點。
沈逸澤走在他灰濛濛的雨中。
是我將他趕回他那陰慮的世界裏。
他從來不會自己開口說他要留下,要留在我身邊,或要我留在他身邊。
我可能一直都在暗自期盼能從他口中,聽見他清楚地告訴我,他對我的盼望、對我的企圖,那麽或許我就可以因此下定決心,對身邊人好好地做出決定,來個了斷。為了沈逸澤這個人,而去做這些事。
我知道隻消沈逸澤一句話,一個自私的要求,什麽盲目的事我願意為他做。
但是他卻從不曾要求我這麽做過。
如果他是想尊重我選擇的機會,那我真的是應該先開口。
我突然朝他們離去的方向跑去,範昱西和小芝一時措手不及,隻能在後頭大喊我的名字。
我是應該要先開口。
沈逸澤,如果你要我留在你身邊,我是絕對不會拒絕你的。
就算我是亞靜,我代表著是無拘束和不受拘束的名字,但是我卻願意因為你而被束縛。
如果這是為了待在你身邊,非得付出的代價的話。
為了你,我真的什麽都願意犧牲。
我知道我再怎麽跑,這會兒是怎麽跑都跑不到沈逸澤身邊的。
上次見到沈逸澤,我覺得追不上,所以選擇在路邊大哭。
從來也不曾為沈逸澤付出過努力的我,憑什麽責備他呢?
我連在路上吶喊他名字的勇氣都沒有。
我跌倒在往校門口的長長大道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交混,一起從我臉上滑落,浸濕了身上的衣服。
不知道什麽時候,身邊站了一個人,撐傘為我遮雨。
我不好奇是誰。
除了沈逸澤之外,不管是任何人為我擋風遮雨,都無法讓我在那一時抬起我的頭。
來自沈逸澤的信之六
程昱揚很愛拿一件事刺激我。
他總是說,“大學生愛聯誼,就算是你們家亞靜我看也一定交男朋友了。”
而他會這麽說的理由是:“如果你們家亞靜沒人追,那我頭給你。”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麽在下判斷的,但敢拿頭來當賭注,想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說這個讓我連寫信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們家亞靜”是他從高三那時就養成的慣用語,我完全沒逼他非要這麽講不可。
大學開學沒多久,我就被程昱揚拉去參加聯誼。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我完全沒有放棄你,所以後來他也常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沒那麽喜歡你。
誰知道我是很喜歡你的,一直都是。
傳說我們學校最正的女生都在中文係,所以程昱揚報名了中文係的聯誼。
因為我們係上女生太少,所以男同學最愛辦各係聯誼。不過程昱揚到最後還不是和我們自己班的女生交往了。
其他人呢,就算到了現在二年級,還是上至學姐、下至學妹,以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漏掉一個的心態,不停地在辦聯誼想找段好姻緣。
其實真的嫁得出去的早就嫁了。
……不小心寫成嫁了。
我在那場聯誼上認識了一個麻煩精,聯誼還沒開始,光在集合的時候,她就跑過來,自稱和我小時候就見過了,連抽鑰匙時都不幸被她抽到也就算了,她絲毫沒有死心想喚起那段我覺得根本沒發生過的記憶,讓我忍不住把她丟在半途,然後自己脫隊回家。
我不曉得這還能不能告訴別人我參加過聯誼,聯誼都幹什麽去了,我完全不清楚。
但是我和那個麻煩精的孽緣還沒完呢,她叫徐寧兮。
你一定很奇怪,如果我不在乎她的話,為什麽要和你提到這個人,因為在信裏出現的兩個女生,一個曾經是我在意過的人,一個是我一直都在意的人。
其實,之前我打算寫封信給你,這件事情莫名奇妙地傳遍整個校園,甚至驚動了我們學校著名的校園郵差,每個人都說要幫我,讓我困擾不已。
我們學校著名的校園郵差,隻有一項專職,就是送情書。
後來整件事好不容易冷卻下來了,隻有一個人還埋首其中。
那個人就是徐寧兮。
我想,從我下筆的那一刻開始,就是受了她的影響。
整封信的行雲走勢,恐怕也是因為她的建議都留在了我心裏,我才知道要怎麽寫,寫什麽。
寫到這裏,我突然也回想起了,我小時候確實見過徐寧兮。
又是一件不是我沒想起,而是我不願意或懶得去想的真實案例。
我認識的女生一隻手就數得出來,偏偏有五分之四的比例都是與該死的鋼琴有關。
徐寧兮從大一開始,從沒有放棄要約我到從前去學過鋼琴的音樂教室重聚,但我沒有一次搭理過她。
她做了很多事,我都忍不住會拿來與你比較,我總是忍不住會想:“如果是亞靜,就絕對不會那麽做。”
她為我翹過很多堂課,就為了跑來我教室糾纏我,就算不坐在我附近,也會傳來許多紙條,我收到後連打開都沒有,全都扔在地上;每一個學期她都差點被二一。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亞靜和我考上一樣的學校,一定會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教室裏,而我也會待在自己的教室裏,乖乖地等到該見麵的時候,我們就會見麵,一如我們高中的時候。
這種默契好像終其一生都無法被改變,如果我們不曾改變自己的話。
程昱揚還說過這麽一句話。
他說我喜歡你,不過是執著於另一個有著與自己相似的靈魂罷了。
淋雨讓我掛病號。
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嚐到發燒的滋味,也因此得到好幾天病假。
那天,我是自己撐著雨傘走回去找範昱西她們。為我遮雨的,是一個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人,範昱西和小芝聽見我道出這人的名字,她們都不由得沉默了。
那個人是田燕鳳。
原本我以為我再也沒機會能和她說上一句話。
她要我撐她的傘回去。“那你呢?”我並肩和她往最近的行政大樓裏走去,我問她。
田燕鳳的視線落到在裏頭等她的一個男生身上,“我和我男朋友一起撐一把傘就可以了。”
“……謝謝你。”
“我才要和你道歉。”她說。“你可以原諒我嗎?”
我不曉得在拍哪部偶像劇,不知道是哪個導演規定我整齣戲都非得淚眼漣漣才行。
“我從來沒想過要怪你,你沒有錯。”隻是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那我當你原諒我了。”
她很堅持,我也就不再和她爭論這件事,其實我也累了。
“……那個人一定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吧?”她突然開口提到了這件事。
我沒有點頭,但卻是默認了。
“我從來沒想過,原來在你心裏還有這麽難過的事,當初還為了……”她喊不出家宣的名字,隻好略過它,“我曾經很過分地在私下說過很多難聽的話攻擊你,所以我一定要和你道歉,一定要得到你的諒解,不然我想我永遠都會不好過。”
“沒關係,真的。”我說。
我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