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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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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八載,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時三刻,怛羅斯城上空,厚厚的烏雲遮住了最後一絲月光,整個天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蒼茫夜色中,零零星星的雨滴從天而降,灑落在城頭巡邏的唐軍士卒肩甲獸吞之上、灑落在或焦黑或殷紅的戰場上、灑落在城外大食軍連綿不絕的營帳上……


  在雨水的衝刷下,大地上的血跡,正逐漸變得模糊和黯淡。數千人犧牲的最後一絲痕跡,在天地之威麵前,依然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


  怛羅斯城原石國官衙後宅裏,走廊上的燈火被驟風吹動,忽明忽暗,宛如變幻莫測的戰局。


  光影搖曳間,杜環雙臂搭在欄杆上,望著夜空中越來越密集的雨點和南方天宇中隱約可見的電光,出神凝思。


  “六郎,睡不著嗎?”王正見忽然出現在杜環身後。


  “都護怎麽也沒休息?”杜環拱手反問道。


  “想起上午的鏖戰,睡不踏實。故而出來走走,不想你也未曾入睡。”王正見走到杜環身側,手扶欄杆,任風雨吹打著衣袍。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敢問都護,所憂為何?”杜環眉頭微皺,沉聲問道。


  “六郎,大食兵力雖盛,但若軍情能及時傳遞到拓枝城,安西軍迅速北上夾擊,我軍必能擊退艾布??穆斯裏姆。吾所憂的是,為何數萬乃至數十萬粟特人,甘願為大食人賣命。今日一戰,我軍雖稍占上風,挫了大食軍的銳氣。但見粟特士卒對大食人惟命是從,心中不免有些氣悶。”王正見長歎之時,轟隆隆的雷聲在天穹中翻滾不息。


  “都護,西征石國之前,我們已從趙無極等行商口中得知,大食人對昭武九姓滲透極深。來到怛羅斯城中,吾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知我大唐已基本失去了對河中之地的掌控。除了拔汗那,其餘八國早已不再聽從大唐的號令,我們目前所剩下的,也隻有宗主國的虛名了。今日一戰,見艾布??穆斯裏姆對數萬粟特兵將頤指氣使。吾擔心,若非都護及時提議西征,數十年後,河中將無華夏的立足之地。”風吹雨動,斜入走廊。燈火明滅之間,杜環麵有憂色。


  “那以六郎所見,粟特人為何願yì為虎作倀?據我所知,大食人對粟特人的壓榨可遠超大唐。”王正見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護,某自來到北庭以來,對磧西、河中甚是感興趣,也曾廣泛收集情報,了解沙陀、黠戛斯、突騎施、葛邏祿和粟特人的曆史和習性。在吾看來,粟特人之所以甘願投靠大食,究其根源,乃‘失望’二字。”杜環胸有丘壑,對昭武九姓了若指掌。


  “失望?”王正見指敲欄杆、若有所思。


  “都護,幾十年來,大食軍曾多次越過烏滸水,攻伐昭武九國。康國、石國、安國、米國、曹國等昭武九姓,最初也都曾奮力抵抗過大食人的入侵。但大食國方興未艾、兵強馬壯,反觀粟特人,一盤散沙、實力不濟。數次抗爭都是寡不敵眾,屢戰屢敗。昭武九姓的國王們,也曾多次上表、遣使或親自前往長安,祈求聖人和政事堂發兵。可大食兵馬東侵越來越頻繁,聖人除了在開元三年(715年)發兵幫助過拔汗那國外,卻再也沒有為援助粟特人而西征河中。”


  “鞭長莫及啊!那時聖人方登大寶,朝政久為武三思、韋後等人所亂,國事紛亂如麻。聖人急於撥亂世、反諸正,何嚐有餘力矚目河中呢?就連援助拔汗那國,也是考lǜ到安西四鎮的安危,不得不救。那次出兵,隻是精兵輕進,一擊而返,何曾有今日十萬大軍西征的底氣。”今昔對比,王正見感慨良深。


  “都護親曆過當年之事,所感所思,比某從卷宗所知要深得多。”杜環繼續說道:“國內不靖,難禦西戎。都護深知聖人當年之無奈,可被大食鐵騎追殺的粟特人,卻不會體諒大唐的困窘。他們久不見聖人發兵,自然傷透了心,對大唐的親近感也愈發淡薄。昭武九姓中,除了躲在費爾幹納盆地中的拔汗那人借助地理優勢,較少為大食侵擾外,其餘諸國,每被大食軍掠奪一次,心就更疏遠大唐一層。”


  “所以聖人才不得不扶植突騎施人,以抵禦大食東侵,維係河中人心!”對於大唐磧西國策的變遷,王正見知之甚深。


  “都護,支持蘇祿可汗,確實是聖人在無奈之時的不得已選zé。二十多年前,勃然崛起的突騎施汗國被收歸大唐的藩屬。在聖人的支持下,蘇祿可汗將昭武九姓團結在金狼旗下,率兵與大食軍抗爭。那蘇祿可汗倒是一員悍將,三戰三捷,終於將大食人頂回了烏滸水西。聖人也不吝敕封阿史那懷道的嫡長女為交河公主,和親蘇祿,以徹底收服其心。而此時,粟特人也多少對大唐恢複了些許敬畏之心。”杜環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可惜啊,蘇祿可汗擊敗了大食人後,卻萌生了稱霸河中的妄念,試圖將大唐驅逐出去。他轉身和吐蕃、大食之間勾勾搭搭不說,還屢次襲擊龜茲城,實在可惡。”王正見歎道:“欲借外力成事,卻難免受其反噬之苦。河中如是,某擔心漠北亦將步之後塵。”


  “都護所憂甚是!因人成事者,總難免為人所輕。昔漢武北擊匈奴,班超收複西域,何曾借助他人之手?赫赫功績,皆我漢家男兒一刀一劍,用血肉和勇氣與強敵拚殺出來的。我大唐氣運甚佳,突厥雖強,卻因內亂而衰;吐蕃崛起,卻困於高原之上;大食東侵,天降突騎施為幹城。可是,順遂久了,卻難免貪圖安逸,喪失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銳氣。大唐彼時對蘇祿依賴甚深,也無怪乎突騎施人會妄圖驅逐大唐的勢力,獨占河中。至於回紇何去何從,某觀察不多,不敢妄言。但從葉斛王子的表現看,英武可汗所謀甚大,有染指磧西之心。如今回紇還算恭順,但他日中原若有動蕩,漠北恐不太平。”杜環博古曉今,對於邊事獨有一番見解。


  “東北的契丹、奚等部近些年也動jìng不小。安祿山養賊自重,小手段不少,固寵之心甚熾,卻無老成謀國之舉,也甚是令人憂心。”王正見視野開闊,所留心的不隻磧西一地。


  “盛世煊赫,為何某卻深感隱憂重重。都護,是某多心了嗎?”雨點飄飄灑灑,落在屋頂簷角上,杜環的眼神,也變得如雨幕一般迷離。


  “六郎,聖人近些年雖耽於享樂,但仍能掌控天xià大勢;李相的專權跋扈的確令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他有震懾百官、威壓邊將的理政之才。隻要聖人耳聰目明、李相聖寵不衰,這盛世的架子總還是維持得住的。”王正見仰望雨落瀟瀟,幽幽歎道。


  “都護所言若為太子所知,恐又惹出禍端!”杜環委婉提醒道。


  “若不是王家和他牽連太深,族兄又和他親如兄弟,某又何必陷此棋局之中!”談起長安的朝政,王正見鬱鬱寡歡:“六郎,縹緲久遠之事不必再議,此刻困於怛羅斯城中,還是談談河中之事吧。”


  “都護,蘇祿可汗與大唐貌合神離之後,數次騷擾北庭和安西都護府,均為我軍所敗,不久便在汗國內亂中身亡。他的繼承者卻不以之為戒,反而越走越遠。突騎施人自不量力,竟然試圖西戰大食、東掠大唐、南抗吐蕃,將河中視為自家禁臠。不過,突騎施汗國心氣雖高、實力卻愈發不濟。在遭受我軍和大食人的打擊後,突騎施汗國的控製範圍不斷萎縮,最終在去年徹底傾覆。”杜環明白王正見心情不佳,便將話題轉回河中往事。


  “其實移拔可汗已經明白突騎施汗國的困境,試圖緩和周邊關xì。但其前人作孽太多,聖人和政事堂也實在不敢再信任突騎施人,故而下定決心,在石堡開戰前,徹底摧毀突騎施部。”王正見對移拔可汗這個對shǒu的評價並不低。


  “都護,擊潰突騎施汗國,避免其幹擾石堡之戰,自然沒錯。可突騎施部的衰落,卻導致河中門戶大開,使得大食人趁機悄悄越過烏滸水,軟硬兼施,重新恢複了對昭武九姓的掌控。從名義上看,昭武九姓還是大唐的藩屬;可實際上,卻是大食人在此征稅、征兵,並不斷企圖讓粟特人改宗皈依。單就怛羅斯城而言,大食叛軍居然偷偷在此駐紮了三千呼羅珊騎兵,石國實際上已經徹底淪為大食人的仆從國。因此,在庭州聽行商講怛羅斯城中大食人的商隊格外多時,某便擔心石國北部潛伏有大食人的軍隊。”


  “六郎說得對,終究是因為河中路途遙遠,我軍救援昭武九姓太少,故而粟特人才會對大唐失望,也才不得不為大食人所驅使。隻是如此下去,河中堪憂啊!”王正見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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