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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長河冰封胡滿川(一)

  白馬懸雕弓,輕騎捷如鶻。


  華州大營通往長安官道上,百名回紇輕騎一色白馬狐裘,催馬踏著殘雪,嚴嚴翼翼地護送阿波葛薩。曳勒羅回返長安。


  “今天已是臘月二十四,再過六日便為元日大朝會,不知天可汗還能否端坐宮闕笑納萬國朝賀?” 蒼髯如戟的曳勒羅抬起碩大的腦袋,冷眼眺望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大唐國都。


  回紇汗國毗鄰朔方、河東、範陽三鎮,在靈州、雲州和幽州等城廣插眼線。安祿山的兵馬甫剛南下,黑虎城便已探明叛軍兵力之虛實,可汗牙帳內也隨之爆發一場爭執。


  素來親唐的太子葉斛斷言安祿山難以成事,力諫葛勒可汗派盡快遣使者覲見天可汗,主動請求出兵勤王,借平亂鞏固大唐與汗國之情誼;對兄長頗不服氣的移地健王子則認為大唐內戰乃天賜良機,即便眼下不便貿然出兵劫掠唐境,也要趁機興兵攻伐黠戛斯,混一漠北,經略磧西。


  葉斛與移地健各有一幹親信黨羽,兩派唇槍舌劍、爭執不下之時,葛勒可汗忽而詢問沉默不語的曳勒羅。


  “該如何選呢?”


  其實六年前遠征河中歸來後,曳勒羅的處境就頗為尷尬。移地健的騎射功夫皆他所授,汗國上下均視其為王子心腹;但當可汗打算立葉斛為太子時,他默不作聲,並未依約反對。移地健嘴上不說,暗中對其日漸疏遠。葉斛太子倒是試著拉攏過他,卻遭到曳勒羅斷然拒絕。


  葉斛被冊封為太子並未終結回紇黨爭,不少部族依舊堅定不移支持移地健,處處與葉斛作對,令葛勒可汗頭疼不已。因大唐內亂引發的爭執,不過是兩派爭鬥的冰山一角。


  大概是旁觀者清的緣故,淪為朝爭邊緣人的曳勒羅反而將兩派人馬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葉斛太子之所以急於出兵助大唐平叛,表麵看是因其爭奪太子之位時得到過唐廷奧援,可更為重要的是,葉斛重用來自磧西的粟特商人,牢牢把持著汗國與大唐的商貿往來。


  曳勒羅從遠嫁仆固部的妹妹那兒得知,葉斛太子效仿北庭霨郎君,在長安、靈州、庭州等地悄然開設多家商肆,還經營著數十支商隊,每年都有數十萬貫進項。


  葉斛嚐試過將生意深入幽並,可安祿山手下有群來自安國的粟特人,他們強買強賣、欺行霸市,將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經營得水潑不入、針插不進。葉斛新開的商肆被人砸得稀巴爛,更有數支商隊被身份可疑的馬匪洗劫一空。葉斛多次派人與範陽節度使衙署交涉,孰料情形不但毫無改觀,反而愈演愈烈。待他聽說霨郎君的素葉居也視三鎮為畏途時,才徹底熄滅開拓幽燕之心。


  若安祿山謀朝篡位成功,安國商人將雞犬升天,葉斛則會失去一大筆財富,故他於公於私都極力主張助大唐平叛。


  移地健的支持者多來自汗國北部苦寒之地,帳下除了勇士、戰馬和弓刀,別無長物。他們視大唐為肥肉,之前畏於唐軍兵強馬壯,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大唐內亂,自然要撲上去狠狠咬一口。什麽興兵攻伐黠戛斯,不過是個借口。黠戛斯部的劍河一帶勉強算得上水草豐美,可油水又有多少。“經略磧西”、“劫掠唐境”才是移地健的真實目的。


  曳勒羅素來讚同經略磧西,當年出兵西征石國本就有投石問路之意。大唐腹心固然富得流油,然居於其間的漢人太多,汗國能劫其財富卻無法輕易占其土地,出兵劫掠於國無太大益處,隻會使部族頭目中飽私囊。


  磧西本為突厥汗國疆域,漢人少、部族多,沙陀、葛邏祿等更與回紇有千絲萬縷的牽連。若能奪取磧西,汗國可徐徐經營之,懷柔諸部、征收稅賦、抽調丁口,國力定將大增。屆時橫跨東西萬餘裏的汗國將若展翼鶻鷹,俯視蜷縮回中原的唐廷。


  大唐對汗國亦有所防範,北庭、安西、河中三鎮互為支撐,數萬精兵用赫赫武功彰顯天可汗龍威。沙陀、葛邏祿等部懾於大唐軍威,絕不敢輕易響應汗國。黠戛斯部作為汗國世仇,更是在背後虎視眈眈。


  眼下大唐內亂,或許會是經略磧西的良機,然向來持重曳勒羅並不讚同汗國急於做出抉擇,畢竟安祿山才剛起兵,未來的走勢還不甚明朗。因此當葛勒可汗詢問時,曳勒羅提議屯兵邊境、派遣使者,試探大唐虛實、靜觀戰局演變。


  葛勒可汗對曳勒羅的老成謀國之言甚是讚許,遂令達幹(回紇官名,為統兵官)帝德率一個萬人隊逼近幽並,偵查戰況、相機而動;同時封曳勒羅為朝集使赴長安參加元日大朝會。


  帝德乃葉斛心腹,唯太子馬首是瞻,絕不會擅自挑釁大唐,太子一係甚是滿意;移地健雖未竟全功,但他自感葛勒可汗隱隱透露出與大唐分庭抗禮之心,且曳勒羅終究是自己的恩師,遂不再爭執。


  臨行前,葛勒可汗單獨召見曳勒羅。曳勒羅本以為可汗要叮囑他細探大唐內亂動向,孰料葛勒可汗開口第一句竟是:“葛薩阿波,汝以為與天可汗聯姻如何?”


  “聯姻?大汗之意,莫非要迎娶大唐公主?”錯愕不已的曳勒羅謹慎回道。


  “天可汗常以宗室女子冒充公主糊弄人,迎娶公主之事不急。”葛勒可汗擺了擺手:“毗伽公主今已亭亭,放眼天下,除了大唐宗室,更有何人配得上某之明珠?”


  “大汗所言甚是!”曳勒羅附和道:“吐蕃、黠戛斯乃世仇,契丹、奚、室韋不過是供人驅使的鷹犬,葛邏祿一分為二、突騎施元氣大傷、沙陀兵微將寡、南詔道路遙遠,黨項、仆固等部更不必提。算來算去,唯有大唐皇室堪與公主比肩。隻是不知大汗屬意何人?”


  “天可汗的鳳子龍孫多如牛毛,某連名字都記不全,豈會有什麽腹案,故才勞煩葛薩阿波暗中留意。”葛勒可汗笑道:“不過,某將女兒嫁過去,雖不指望生個外孫登基為帝,但總要為吾國增添一二助力。”


  “在下明白!”曳勒羅領命之時暗自歎道:“大汗麵上不說,心裏其實不看好安祿山,移地健王子未免還是急躁了些,大汗不立其為太子,多半擔心他不能戒急用忍,將汗國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雪覆參天道,風卷邊城旗。


  曳勒羅帶一個百人隊離了黑虎城,沿回紇道南下,從中受降城(今內蒙古包頭市敖陶窯子附近)進入朔方軍轄區。心細如發、老於兵事的曳勒羅稍一打量,便發覺中受降城的守軍比平日少了兩三成。


  一路行來一路看,待抵達靈州時,曳勒羅已探知,朔方節度使李光弼奉旨從各守捉、軍鎮抽調兵馬,並征召同羅、仆固、黨項諸部,東進雲州。


  “李光弼若能攻克雲州,然後出飛狐陘直搗安祿山的老巢幽州,數月間叛軍必敗。若安祿山一敗塗地,實非汗國之福……”


  靈州城酒肆雅間裏,曳勒羅手指沾了點酒,在案幾上勾勒出朔方軍最可能的進攻路線。酒肆對麵則是素葉鏢局分號,不時有精幹的武士進進出出。


  “你們男人,整天操心的都是打打殺殺,自以為能呼風喚雨、掌控天下,其實經常連家都管不好。”曳勒羅的妹妹葛薩?曼尼婭冷眼斜覷門庭若市的素葉鏢局,對哥哥的長篇大論絲毫不感興趣:“納幾房小妾也就算了,憑空蹦出個比瑗兒還大的女兒,真是羞煞人。”


  “妹妹怎麽還是放不下,不就是個女馬匪嗎,況且她早已婚嫁,又長居庭州。”曳勒羅隨口安慰道。離開黑虎城前,他派人提前趕到夏州,約妹妹一家來靈州一敘。不料仆固懷恩父子要跟隨李光弼出征,故他隻見到了妹妹和外甥女。


  “自從認下那個野種,他就對同羅賤人念念不忘,幾次說夢話都念著阿庫婭,真是死人比活人更難纏!”含酸帶怒的葛薩夫人滿臉憎惡:“為了寵小野種,不惜將族中最英勇的武士送給素葉鏢局,他何曾對瑗兒這般上心?”


  “說起來瑗兒也該定親了。”頭疼不已的曳勒羅急忙岔開話題:“不知妹妹有何打算?”


  “吾正要與兄長商議此事……”唯有女兒的終身大事才能讓葛薩夫人暫時放下對同羅賤人的恨意。


  萬裏邊夷朝帝闕,一方冠蓋接鹹秦。


  與妹妹分別後,曳勒羅快馬加鞭,飛抵長安,先到鴻臚寺獻上一百匹漠北駿馬作為元日大朝會賀禮,後又馬不停蹄趕赴華州大營和潼關,先後拜見天下兵馬元帥李琦和副元帥高仙芝,打聽平叛戰況,試探是否需回紇出兵勤王。不出曳勒羅所料,大唐婉拒汗國兵馬入境勤王。


  副元帥高仙芝質問回紇為何屯兵邊境,曳勒羅笑答汗國是為防範叛軍北上。而當曳勒羅反問緣何唐廷舍近求遠,命黠戛斯派兵入塞時,李琦則以大唐皇室與黠戛斯阿熱同出隴右李氏搪塞過去。


  “高仙芝、封常清、王正見皆磧西名將,破小勃律、滅突騎施、毀石國、敗大食、壓吐蕃,無不戰功赫赫。安祿山帳下雖兵強馬壯,然能否勝此三人卻是未知之數。雙方勢均力敵最好,戰亂不休的大唐將無力西顧。若叛軍兵力不繼,汗國可私下出手相助。一旦叛軍呈現敗相,汗國當果斷出兵幽州,借平叛之名取走安祿山積攢多年的家當。盛王擔任元帥,太子則龜縮在長安毫無作為。楊國忠、高仙芝、封常清、史思明、陳。希烈等或多或少均支持李琦,想來東宮易主指日可待。既然如此,可否考慮毗伽公主與盛王聯姻……”


  返還長安途中,曳勒羅凝神深思,反複推測大唐內亂走勢及長安朝堂風向,竭力為回紇汗國謀取利益。直到親衛猛然勒韁止步,才將他從浮想聯翩中驚醒。


  “怎麽回事?”思緒被打斷的曳勒羅頗為氣惱。


  “稟阿波,前方有百餘騎向東行來,從旗號看當為吐蕃人!”


  “吐蕃……”曳勒羅微微一怔,旋即猜出對方身份:“吐蕃讚普遣恩蘭?達紮路恭為使來長安,所懷心思當與汗國一般無二。若大唐陷入內戰,磧西大地將是汗國與吐蕃逐鹿的戰場!”


  “兒郎們,打起精神,咱們會一會吐蕃人!”曳勒羅哈哈大笑,揮鞭而出,直麵飛馳而來的吐蕃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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