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們統統都是有功之臣!’
此言化作一股向上的狂風。
將這些原本已經跌落崖底的人全都又送上了平地,甚至是送上了山峰。
那份激蕩之意, 竟讓這些魏國的武將們都感覺自己好像剛剛打完了一場又驚又險, 令他們全都精疲力竭, 卻最終勝了的仗。
“向正使!”
“臣在。”
“去拿筆墨,要找一張大一點的紙。”
“是!”
趙靈微先是用魏言對向天鴿說出吩咐, 而後向天鴿便再用商言告知仇懷光等人他所需要的東西。
趙靈微看向那參將,問他叫什麽名字。
“末將,達奚嶸。”
達奚嶸原本還在趙靈微執意要他去砍下步六孤弗的人頭時,對她頗為怨恨。
但在趙靈微讓他給其餘的人遞去那把小刀之後, 他便對這位公主已完全是敬服之意了。
趙靈微得了此人的名字, 點了點頭:
“你在得知步六孤弗對太子懷有異心, 並想將我獻給逆臣賊子拓跋缺時給我通風報信,與我共商大計,為我引薦與你有同樣誌向的忠良之士。”
達奚嶸眸光一閃, 道:“是。”
趙靈微又點出一人,問了名字, 說:“你在步六孤弗派去的人要給我之衛隊下毒時阻止了他們, 並將敵襲的確切時間告訴了我的千牛衛中郎將。”
“你,你在我的衛隊士兵要進城時解決了城樓上的守衛部隊, 並為我打開了城門。”
“還有你, 你將朔方郡城內的布防圖獻予我, 帶著我的千鶻衛一起去端平了城內的三十九處防衛亭。”
趙靈微每點出一人, 便先是問出對方的名字與官職, 而後再說出她為此人安排的“功勞”。
向天鴿坐在整理出來的桌案前, 將那些全都寫在了紙上。
他一邊低頭書寫,一邊止不住地因為這些輕描淡寫的話而心下驚駭。
寫著寫著,他竟不由地擦起了汗。
“這裏,官職寫錯了。”
向天鴿剛寫完了一行,還要接著向下寫去。
向他這裏看了一眼的賀樓楚則單手握著龍雀天戟,用戟刀的底部尖刃,指了指向天鴿寫錯的地方。
再次被人注意起來的向天鴿僵直了身體,而趙靈微則道:“無妨,寫完之後,總歸要再檢查一遍的。”
朔方郡的武將們已然不會再想對他們的“太子妃殿下”做出什麽不利之事了。
可仇懷光他們卻不知道。依舊還是劍拔弩張地防備著這些人。
趙靈微於是轉過頭去,看向單手拿著戟刀的賀樓楚。
不過一眼而已,她便暴露出了自己此刻的情緒。
她生怕自己太強悍,嚇到了對方。
說實話,趙靈微自己都有些被嚇到了。
因為,即使是在她走進這間屋子之前,都沒有想到事態會演變至此。
但她已敏銳地察覺到,她應當這樣做。
這也即是她的,以少勝多之法。
趙靈微知道,自己身邊的千鶻衛、千牛衛、以及那一千五百多名羽林軍衛隊俱是精銳,且精通陣法。
但宮中的護衛部隊,還有那些習慣了在戰場上正麵殺敵的部隊,此二者到底還是不同的。
若是真讓仇懷光與孫昭領兵作戰,她是真不知兩人能做到何種程度。
這個問題的答案,怕是連仇、孫二人自己也不知道。
以這些人去對上城外駐紮著的八千兵馬,不過是逞匹夫之勇罷了。
趙靈微與賀樓楚雖相識不過數日,但她卻能感覺到,對方並非是一個擅長隱藏自己情緒的人。
而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則更是剔透得能讓她直接看進這個人的心裏。
此時,她的確從賀樓楚的眼中看到了許多複雜的東西。
這個少年看向她的樣子,已與過去有了那麽些許的不同。
但那之中,卻依舊沒有敬而遠之,更沒有畏懼。
他似乎,是在試著去理解些什麽。
他也不太明白趙靈微為何在此時這樣看他,便隻是對她點了點頭。
仿佛是在回應她剛剛說的那句,顯得有些無關緊要的話語。
如此一來,趙靈微便又深吸一口氣,轉回身去,繼續點出還沒被她問起過名字的最後幾人。
趙靈微讓賀樓楚幫著向天鴿,將寫好的表功章都看了一遍,再由向天鴿重新騰抄了一遍。
她命這些被她編了功績的人交出自己的印信,蓋上那一條條她信手拈來的話語,再按上手印。
若說那些人先前還隻是被逼無奈,到了這一刻,就徹底上了賊船,回不了頭了。
故而,他們在給那一行行字加蓋上自己的印信時,那神情簡直堪稱精彩。
有看起來慎之又慎的,有苦悶歎息的,也有咬牙為之的。
仇懷光定睛看著這一幕。
這位女將軍原本還是無比緊張的。
可現在,她已不會片刻都不敢鬆開自己的刀柄了。
但她依舊還是不解,也不知被向天鴿寫下來的究竟是什麽。
站得離她很近的孫昭聲音很輕地問道:“仇將軍可有看出些什麽了?”
仇懷光搖頭道:“不曾。”
由於聽不懂他們都說了些什麽,這些朔方郡武將的神情與動作被他們看在眼裏,簡直就像是一出雖讓他們看不明白,卻依舊能感受到那份跌宕起伏與精彩紛呈的大戲。
待到這份表功章終於好了,其實根本看不明白多少字的趙靈微便將其拿起,讚歎著看了一會兒。
她招來仇懷光,命對方替自己把這張紙收好,而後又以商禮向達奚嶸行了一禮。
達奚嶸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禮儀,卻依舊是依葫蘆畫瓢般地也向趙靈微回了一禮。
“勞煩達奚將軍替我把步六孤弗的兵符與印信拿來。”
達奚嶸沉著氣應了聲,並走向已然血肉模糊的昔日主將,從對方的身上翻出了那染血的兵符。
趙靈微也不多看那兩塊東西一眼,隻是笑著用賀樓楚先前撕給她的那塊衣擺接住了朔方郡守將的兵符,雙手一起捧著它。
“甚好!我們現在就出發!去城外駐軍的軍營,宣讀這份表功章。眾位將軍也好帶我認識一番我朔方郡的軍士們。”
向天鴿曾在數天前對趙靈微說過,他將以公主殿下馬首是瞻。
當時,他隻是想告訴對方,自己與公主絕對是站在一邊的。
可現在,他便真的唯太和公主殿下馬首是瞻了。
若趙靈微隻是將這份表功章藏起來,作為對於這些人的要挾。
那麽,他們之中總可能有那麽一兩人會想要摧毀這張看似輕於鴻毛,卻實則重如朔方郡的紙。
如此一來,她不如現在就將其公之於眾,把這些人全都綁上自己的戰車。
而後,便不會再有人真的隻是去在意這張紙了。
她有這般心性,這般氣魄,偏生還這般清醒。
如此之人別說是女子了,就算是男子……向天鴿也從未見到過。
不……
等等,容他想想。
有一人。
此時的向天鴿竟不自覺地想起他們離開神都的那一日。
當時,他們正要走出丹鳳門時。
站在宣政殿的台階之上的慈聖皇帝則目送著即將遠行的部隊。
那時他已與陛下相隔甚遠,沒能看清楚天下女主的神情。
但,若是坐在龍椅上,擁有至高權利的那個女人。
她在這般年紀,便能有如此手腕嗎?
“向正使。”
正當向天鴿思緒亂飄時,趙靈微叫住了他。
那還是一句用魏言說出的話語:“你先帶大家去外麵等我,我與仇將軍有事相商,稍後便來。”
待到向天鴿領命後,趙靈微又對他說:“對了,把達奚將軍請去我的車上。”
這便是已然開始扶持她在這裏的副將了。
她得讓這些武將都明白,她更看重,也更為倚重的人是誰。
而最重要的,是達奚嶸能明白這一點。
向天鴿領著這些人一起向外走去。
孫昭遵照公主之命與之一道。
他在走出屋子之後才找到了機會,向使團的正使詢問起來。
孫昭:“向正使,我們現在這是要去哪兒?”
向天鴿:“去他們在城外駐軍的軍營。”
孫昭:“是要……準備主動出擊,偷襲他們?可現在的時辰不合適啊。”
向天鴿:“還打什麽打啊。公主出馬,已經啊,把事情都給解決了。”
孫昭顯然鬧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麽情況:“啊……?”
向天鴿:“我們現在是過去接收那支軍隊的。不用打,也沒人需要流血。”
孫昭:“這……剛才公主都對他們說了什麽了?”
向天鴿也不著急回答孫昭的這個問題,而是語重心長地說道:“孫中郎將,以後要好好聽殿下的話,明白嗎?你我,都遇上明主了。”
這兩人原本就是趙靈微的臣子。
自和親使團出發之日起,便聽令於她。
對於他們來說,太和公主趙靈微,就是站在金階之上的人。
可賀樓楚卻並非如此。
他本就不懂商言,在趙靈微與她身邊的女將軍“有事相商”時,也沒什麽好避諱的。
因而他便在長廊之下等著,捧起地上的雪,再用趙靈微給他的軟帕去擦拭已離開了他多日的龍雀天戟。
可很快,他便被屋子裏趙靈微那極力壓著的聲音吸引了,背著戟刀快步走去。
門外的幾名千鶻衛想要攔他,卻是追不上他的身法。
待到賀樓楚走到門前時,便看到先前還以一己之力全然壓製住了那幫武將的趙靈微正歪著身子坐在地上,抱著個盆,反胃反得可憐兮兮的。
仇懷光正在替她拍著背,而她則紅著眼睛,搖著頭和人說著些什麽。
達奚嶸給她取來的兵符,早就被她丟得遠遠的了。
那東西本來就是以玉石製成,表麵又被打磨得極為光滑,印刻著字。
如此兵符便是沾著剛死之人的暖血被交到了趙靈微手上。
可在那之前,她便早已被步六孤弗的死狀給激得頭暈還犯惡心了。
在接過兵符時,即便手上還墊著一塊布,趙靈微也險些因為那份觸感而直接將它丟了出去。
於是趙靈微就特別努力地回想,回想她在出發前,故意讓那些極醜之人站在自己麵前提前演練的情形。
沒曾想,那番好似鬧劇一般的演練,居然讓她在這樣的時候用上了。
也是因為還原得太好,她那時候的笑容,才是如當時一般的,“既假又凶”。
“不行,吐不出來,但就是難受。”
她麵色慘白,眼睛卻是紅紅的。
哪裏還有先前在談笑間便令朔方郡的武將們都為她所折服的樣子?
如此模樣讓拓跋子楚隻想把她塞進自己的懷裏,輕聲哄她。
仿佛他可以這樣一直哄人哄到天色都漸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