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這天的夜裏, 趙靈微輾轉難眠。
那可能是因為, 她嫌今天的枕頭太硬了。
可能是因為,今日的被子沒有曬過。
也可能是因為……她的枕邊沒有睡著一個讓她念了十日才歸來的人。
她在自己的榻上翻來覆去, 卻是越翻越精神, 也越動……越是心煩意亂。
她閉上眼睛, 感覺不到絲毫的睡意。
可一睜開眼, 卻又困得才捂著嘴打一個哈欠,就沁出淚水了。
正是在此時, 她的窗框上響起了聲音。
趙靈微一下坐起身來。
她的眼睛也在這片黑暗中變得很亮很亮。
可她沒能看到緊接著翻窗進來的那人,而是在這片黑暗之中,聽到了用窗框被扣響的聲音。
“哆哆哆。”
“公主可還醒著?”
——那是屬於仇懷光的聲音。
趙靈微生怕驚動了睡在外間的童纓與沉琴。
因而, 她沒出聲,卻是下了臥榻,跑去推開了窗。
夜色中的仇懷光才要露出笑意, 然而她一見連件外衣都來不及披上的趙靈微, 便立馬說道:“公主小心著涼!”
“那你……進來吧。”
反正, 男人都翻過她的窗好幾次了。
她的龍淵將軍來找她,哪有讓人在月上中天的時候,靠著她的窗和她對答的道理?
仇懷光其實也是翻過趙靈微的窗戶的。
但那還是在他們剛到朔方郡的時候。
那時, 她負責在客館護衛公主殿下的安全, 隻要趙靈微出聲喚她一下, 便立刻從外頭翻窗進來。
這會兒, 危機不再, 她反倒拘謹了些。
“卑職今夜前來, 是想問公主——是否在憂心賀樓公子的人品?”
仇懷光生怕弄髒了趙靈微的屋子,特意在翻窗的時候脫了靴,並提著靴子進到了屋內。
當那窗戶再度關上,並擋住來自屋外的風雪,仇懷光便接著說道:
“實不相瞞,今日卑職到馬車邊來找公主,其實是想要把公主賞賜的麵具交予賀樓公子。”
趙靈微原本還是裏衣大開的。
此時見到自己的臣子,便順手把衣服的領子和前襟都給拉好了,也把腰帶給係上,正色起來。
趙靈微:“懷光何以會有此等想法?”
仇懷光:“因為卑職得知賀樓公子竟是僅憑借著一千五百人就拿下了靈武郡,便知自己遠不及賀樓公子。那張麵具、還有那龍淵將軍的稱號,卑職俱是受之有愧。但……”
仇懷光的心中顯然是有著憂慮的。
趙靈微:“懷光既是深夜來此,便可暢所欲言,不必擔心這些話會落入他人的耳中。”
仇懷光:“卑職見公主與賀樓公子從馬車裏出來時的樣子,似是談得不太愉快。”
仇懷光又道:“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主若是對賀樓公子有疑心,懷光即便知曉我之才能遠不如賀樓公子,也得將公主所賜的榮譽……據為己有。不僅如此,還得將其牢牢地握在手中。”
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輕易地讓趙靈微徹底沮喪了。
她頹然地拉著仇懷光一道坐到她的榻上,說道:“我不想對他有疑心。可我身在其位,又不得不疑。”
說罷,公主殿下幹脆一踢鞋子,躺倒在了榻上。
“有時我甚至會想,他們倆……一個是拓跋大可憐,一個是賀樓小可憐,名字裏都有‘楚’,身量還那麽像,甚至連眼睛的顏色也都是琉璃色。我那倒黴夫君要是和賀樓是一個人,那該多好啊。”
但這話才一說出口來,趙靈微便又糾結起來。
她在榻上滾了那麽一圈,側臥著用手掌撐起臉頰來,哼了一聲。
“不成不成。他們倆要是一個人,那啞巴不是從一開始認識我的時候起,就在騙我了?他明知道我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還要在我這裏假扮成另外一個人,勾引我!他還是人不好!”
“勾引我”這句話一出口,仇懷光就笑出了聲。
她怕公主殿下著涼,替趙靈微把被子拉上。
可趙靈微卻是把被子踢開了。
“我不蓋!”她氣呼呼道:“這事我光一想,我就氣得都熱了。他若是我那太子夫君,那他得看了我多久的笑話啊?他要真是……要真是拓跋子楚……”
這會兒的趙靈微哪還有半點今日白天時,當眾逼著賀樓楚解下龍雀天戟的氣勢?
她這會兒就是個氣得不行,恨不得找個人過來讓自己打幾下的小姑娘。
如此的趙靈微讓仇懷光看在眼裏,隻覺那仿佛就是自己的妹妹。
她輕刮了趙靈微的鼻子一下,笑問:“你待如何?”
趙靈微:“我就回家!什麽朔方郡,什麽靈武郡,本公主全都不要了。我就回神都,女承父業。”
“哦?”仇懷光調笑她道:“公主可是從皇嗣那裏學到了什麽祖傳的手藝?”
趙靈微:“就……做委屈巴巴,人見人欺的小可憐唄!”
因為她的這句話,仇懷光臉上的笑意淡了。
可公主殿下卻沒發現,並隻是玩笑一般地說道:“我要是回了神都,我得比他們都可憐。不管是賀樓啞巴,還是拓跋可憐,他們全都比不上我境遇慘淡。這就是我們趙家人祖傳的……”
仇懷光再次給趙靈微蓋上了被子。
這回,她便不是把被子拉到趙靈微的身上了。
而是真的把它蓋在趙靈微的身上,也把被子按在趙靈微身體的兩端。
仇懷光:“殿下不是小可憐。更不是人見人欺的小可憐。”
趙靈微:“怎麽不是了?我跟你說……”
對於趙靈微來說,現在的仇懷光不再是初見時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恩寵正盛的千鶻衛將軍了。
她已是自己的患難之交,是能夠、且也值得托付信任的人了。
因而,公主殿下便不打算藏著掖著了。
她打算好好和這位在殿前侍君的千鶻衛將軍說說,她這位皇嗣之女在神都過的都是什麽樣的日子。
可仇懷光卻是打斷了她。
這位女將軍極為鄭重地對她說道:“殿下的爺爺是皇帝,奶奶是皇帝,父親也是皇帝。”
因為這句話,原先的躍躍欲試沒了。
趙靈微把自己的腦袋挪動到枕頭上,嘟噥著說道:“我爹,也就是當過那麽幾天的皇帝。”
仇懷光:“但殿下依舊是我大商最為尊貴的公主。也是最為靈巧聰慧、最為有勇有謀的公主。”
趙靈微:“嘿,這話我愛聽。”
她又麵朝著仇懷光側臥起來,道:“你再說兩句我聽聽?”
仇懷光:“依照商製,公主可食邑三百戶。其中得榮寵者,則可得到更多的封賞。但就算是承安公主,也不過有著兩千食邑。
“殿下何不算算,若是將朔方郡與靈武郡兩座城加在一塊兒,殿下便該有多少食邑了?”
趙靈微一聽,立馬就精神了。
趙靈微:“朔方郡是座大城。魏國之民眾雖沒有我大商多,但……住在這裏的人,哪怕沒有五萬戶,也該有三萬戶?”
仇懷光讚同地笑道:“正是。”
“再加上靈武郡……”趙靈微認真地估算起來:“靈武郡雖更小一些,但住在那兒的人,隻會比這兒多,不會比這兒少……”
如此一想,趙靈微可就真的被驚到了。
她扯起被子,在裏頭一通亂動,而後又是掀被而起,問:“懷光!你說我這是不是,也算是當了那麽幾天的萬戶侯了?”
仇懷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替趙靈微理了理亂了的頭發,問她:“還要不要回去做小可憐了?”
趙靈微:“不回了不回了。做人見人欺的小可憐,哪有做萬戶侯好!雖然我這太子妃當得……既有名無實,還殫精竭慮的,但我趙氏一族,在神都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嗎?”
趙靈微又道:“若是這麽荒誕的事當真有,我大不了就臉皮厚一點!”
仇懷光:“勉為其難,就嫁他了?”
趙靈微:“錯錯錯,是把能賴掉的和不能賴掉的,統統都賴掉!然後……走一步算一步。”
說完,趙靈微便又打了個哈欠。
“殿下該睡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我今天……好像沒人陪著,就睡不著了。要不,懷光留下來陪我睡?”
仇懷光見趙靈微實在是困得厲害了,便不再打趣她。
女將軍應下聲來,並脫了外衣,躺到了公主殿下給她讓出來的那塊地方上。
“睡吧。”
仇懷光才說了這句話,趙靈微便滿心歡喜,熟門熟路地鑽進人懷裏,並且還一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公主殿下的如此舉動讓仇懷光愣了愣。
她抬起手來,似乎是想把趙靈微的手拿下去。
可猶豫再三之後,她還是把手放回了榻上。
仇懷光憂心道:“殿下……在讓賀樓公子侍寢之時,便是這般做的?”
趙靈微:“……”
公主殿下不說話。
但她卻是動作僵硬地……把放在仇懷光腰上的手拿了下來。
並且,她還訕訕地轉向房梁,正正經經地躺好。
這下,倒是仇懷光麵朝著她側臥起來了。
仇懷光:“卑職並非在責備殿下的此番舉動。隻是卑職突然想到……”
趙靈微:“想、想到什麽?”
仇懷光:“若賀樓公子真是子楚太子,那可就很不好辦了。”
仇懷光用一種極為憂慮的語調說道:“公主今日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讓他交出龍雀天戟,他都應了。這便能算得上是奇恥大辱了。可那之後,他卻是也沒走,而且還留在他的那間院子裏。”
趙靈微:“那、那又如何!”
仇懷光:“情根深種到了這般程度,日後公主若是說不願嫁他,他怕是就算要帶人殺到神都,兵臨城下,都會把殿下搶回去,做夫人。”
趙靈微:“……”
這是什麽聳人聽聞的情形啊?
哪有人給別人說這樣的睡前故事的!
懷光,你怎可如此待我!
“睡吧。”
仇懷光又把這句話說了一遍,而後就拉起趙靈微的手,把它搭在了先前放著的位置。
公主殿下……心中流淚,卻也隻好就這麽睡了。
在旁邊有人陪著,也能有人抱著之後,趙靈微便很快睡著了。
可她卻不知,讓她有意無意地等了大半個晚上的人,直到這個時候才想明白了,並翻窗而入。
但……當賀樓楚動作很輕地落在屋內的地上,又緩緩起身之時,他卻是聽到了鋒利的刀被緩緩從刀鞘中抽出的聲音。
隻穿著裏衣的仇懷光從榻上坐起身來,手上拿著刀,麵無表情地看向來人。
可賀樓楚那此時的顏色仿佛月色一般的眼睛卻是略過了仇懷光,緩緩往下。
已經陷入了熟睡的趙靈微似乎一點也不知道此刻正在發生的事。
她隻是感覺到讓她抱著的那人挪動了身子。
於是她便追著人挪動了那麽些許……又抱著仇懷光,往人懷裏鑽了鑽。
見此情形,拓跋子楚的眼神就快要比那外頭的寒風還要凍人了。
他又把視線上挪,對上那位總是伴在自家太子妃身邊的那位女將軍。
此時的仇懷光已然將刀出鞘,繼續起了與不速之客的無聲對峙。
大約是在兩盞茶之後,賀樓楚終於還是離開了這間屋子。
這回,終是有人能治治他了!
因為他沒有像先前的那幾次一樣,總是翻窗進,又從正門出了。
太子殿下轉而……翻窗進,又翻窗出。
隻不過,他並沒有一口氣就原路返回到底。
他就在趙靈微屋子的窗外等著。
他打算,等到屋裏多出來的那個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