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十幾名千鶻衛已然在此時手持盾牌, 整裝待發。
她們每個人都在注視著城下,以提防可能到來的冷箭。
同時,那向外傾斜的盾牌也能夠將屬於女子的聲音傳向更遠處。
“城下之人聽著。我乃大商太和公主,魏國太子妃。此城守將步六孤弗偷盜我夫君子楚太子之兵器,且辱其名譽,已被我斬下人頭。”
那是吐字清晰,帶有王城正音的魏言。
說出這幾句話來的, 是一個非常好聽的,屬於女子的聲音。
然而當她的聲音被冬日的寒風帶著, 傳入城下兵卒的耳中時, 卻是絲毫不見顫抖。
她甚至還擁有著一種……帶著極強反差的,柔美與堅定。
除此之外, 則還有著傲意。
這樣的聲音一出現, 底下原本已經要和身邊的商軍打起來的魏**人竟是停下手來。
此時那譯語人好容易才從還未完全死透的監軍身下爬出來。
可俞鬆謀卻是視線毫不離開城樓上的公主殿下,且用鉤鐮槍底部那用來重擊敵人胸甲的一頭挑起這譯語人。
“你想死還是想活?”豹騎將軍如此問道。
這名拓跋缺派來的譯語人自是連說了幾遍他想活。
俞鬆謀:“那就按照我說的做,我讓你傳譯的,你才譯。我不讓你譯的, 就不譯。”
魏國譯語人:“成成成!將軍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俞鬆謀:“記住, 別亂譯, 我也略懂一些魏言。要是發現你胡說八道,我讓你和那監軍合葬在一起。”
那人現在還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繼續掙紮著。
譯語人不過又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就嚇得連忙轉回頭來。
俞鬆謀把人放到了先前那監軍的馬上, 並道:“把公主的話譯成商言!”
城樓上, 步六孤弗的腦袋被仇懷光從木盒子裏拎了出來。
其頭發已經被人用繩子纏好。
而仇懷光便也將其甩向城樓外,並將繩子的另一頭係在了城牆上。
此人雖已死了近兩個月了,然而因為天氣寒冷,腐爛並不嚴重。
當它被一下掛到了城牆上的時候,城下的那些魏**人便發出了驚駭的聲音。
隨後,他們便也看向了站在城樓之上的那位女子。
有一名魏人武將在此時張弓射箭,將箭射向城樓上的趙靈微。
正注意著這個方向的千鶻衛發現了這一點,抬起手上的盾牌擋下了那一箭。
而站在她身後的同伴則一箭射向了放冷箭的那人。
正欲說下一句話的趙靈微看了一眼那個方向。
而後她就鎮定自若,且輕描淡寫地說道:
“諸位都是魏國的勇士,何苦在一名女子說話的時候,用冷箭來打斷?”
公主殿下又道:“拓跋缺於殿前斬下先國主,此乃成王敗寇,他人無話可說。可他自己做出這番事來,卻要汙蔑到我夫君子楚太子的頭上,實乃敢做不敢當的縮頭烏龜。
“此等陰險狠毒的懦夫,竟也值得你們這些魏國兒郎效力?我替子楚太子為你們感到羞愧!”
城樓下,譯語人的聲音雖沒有趙靈微那般的氣勢十足。
但被他譯成了商言的那些話語卻還是讓趙靈微的母國將士感到極為吃驚。
他們大商……何時出了一位這樣的皇室後裔了?
趙靈微:“過往之事不再提,但今日……我大商豹騎將軍已在接到我之密令後趕來與我會合。城下的諸位魏國兒郎可想一想,究竟是要降我者昌,還是要做死無葬身之地的逆我者!”
此言一出,城樓上鼓台邊的一名千鶻衛便擊起鼓來。
那是一陣與先前全然不同的擊鼓節律。
那讓埋伏在了兩邊,以及這些人退路上的朔方郡守軍一下掀開了披在了身上的白色鬥篷,也舉起埋在了雪地裏的盾牌。
在如此情形發生之時,俞鬆謀也向自己那混在了魏人軍隊裏的一千兩百騎兵列陣,以衝襲敵人的姿態向著朔方郡的守軍而去。
這些人都將手中的長.槍夾在腋下。
他們也也不管前方是否有人,直接策馬前衝,將許多原本應當看防住,甚至是抓住他們的魏國士卒刺了個措手不及、人仰馬翻。
一些人因為列陣的緣故,被阻擋而無法衝出。
站在城樓之上的趙靈微及其布置在這裏的神射手便將手上箭矢蓄勢而發。
但在手握鉤鐮槍的那人衝入陣中時,這些設下埋伏的人就都驚楞了。
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歎的並非某位武將之勇可勝萬人。
而是關隘之險,易守難攻。
可城樓之下的豹騎將軍卻是讓他們看到了何謂一夫衝陣,橫掃千軍。
拓跋缺為了讓自己的部下能看緊俞鬆謀手下的商軍,特意讓兩撥人穿著不同式樣的衣服,易於辨認。
但這也讓發起狠來的豹騎將軍一下就能辨出誰是他的部下,誰又是他的“敵人”。
當十幾名拿著長刀的魏國騎兵追起兩名商軍騎兵時,豹騎將軍便將鉤鐮槍一個向前,勾住一人的脖子,將其打向另外一人。
被勾住脖子的人在將另外一人撞下馬去時,便身首近乎分離。
可俞鬆謀卻是看都不看,直接用鉤鐮槍的槍尖刺穿了墜地之人的胸膛,而後就將那人又丟向亂陣之中。
即便是站在城樓之上的趙靈微都能感受到他的滿心恨意。
可他又還冷靜著。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為了令隨他一同出征的這些商軍脫陣,而不是殺人,更不是純粹地發泄。
看著如此形勢,趙靈微實在是擔心陷入陣中的俞鬆謀可能會出事。
這哪是什麽主將?他根本就是把自己當成了先鋒校尉!
公主殿下不禁掩飾著自己的著急,高聲說道:“底下的人給我聽著!若是不想死,就給我下馬受擒!”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
這些魏國騎兵本就失了主將,又是四麵皆敵。
再遭遇了如此一旦遇到便無論如何都擋不住的衝擊,自是很容易就慌亂了。
待到穿著商軍軍服的人與朔方郡守軍會合時,勝負就已分曉。
而在這些人下了馬,也繳了兵器之後,城門便開了。
先前進入到城內的先鋒軍們簇擁著騎在白馬之上的趙靈微,來到城外。
公主殿下在與好友在未經商議的情況下便裏應外合,拿下了這一仗。
這當然會讓她的臉上露出笑意。
但在那笑意之後,她的眼睛裏也有著擔心。
這樣的擔心讓她在逐漸靠近對方時,笑意變淺了些許。
趙靈微不會知道。
她此時的模樣看起來,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讓俞鬆謀更覺得她可望而不可即。
在距離這位流落在魏國的大商皇室之女還有好長一段路時,賭上了自己的名譽以部將對自己之信任才來到了這裏的將軍下了馬。
他的那套銀甲早已在與魏國太子的那一戰中損毀嚴重。
是以,此時的他穿著的,是一套讓人更難看清上麵血跡的黑色鎧甲。
他一步步地走向趙靈微,眼神灼灼。
他望著那愈來愈近的容顏,卻最終隻是在近得仿佛能碰觸到對方之時,動作戛然而止。
將軍沉沉地跪在了公主的馬前。
“末將豹騎將軍俞鬆謀,見過太和公主。”
趙靈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對這人勾起嘴角,笑著點了點頭。
但當說完了這句話的俞鬆謀抬起頭來,也讓兩人的視線再度相觸,趙靈微便有些控製不住地紅了眼睛。
麵前這人,瘦了許多。
那張蒼白了許多的臉上也還有著屬於敵人的血。
他看向公主殿下時的神態雖還和以前很是相似。
但當他的視線落到別處時,便能讓趙靈微感受到那些已然在他的身上發生的磨難。
若說過去的他在拿起鉤鐮槍時,能讓人感受到那股收入鞘中的銳利之感。
那麽現在,這份銳利便收不起來了,甚至還隱隱有了仿佛要把人吸入深淵的銳戾。
俞鬆謀便這樣盯著趙靈微臉上的那滴緩緩落下的淚水,說道:
“末將來遲,讓公主受驚了。請公主降罪。”
隨著這個男人在穿著白色大氅的公主麵前底下了高傲的頭,那些隨他而來的商軍騎兵們也都下了馬。
他們跪在這座異國的城池之前。
跪在雪地中。
跪在公主殿下的麵前。
“讓公主受驚了,請公主降罪!”
“讓公主受驚了,請公主降罪!”
“讓公主受驚了,請公主降罪!”
這樣的呼喊聲,一聲響過一聲。
這些商軍已然知道太和公主來此地是因為他們。
因而開始時,他們是高聲說出的這句話。
直到後來,便成了將這句話從喉嚨間,從自己的心中吼出。
如此浩大的聲勢竟是讓依舊還站在那裏的,由達奚嶸以及康朝明所率朔方郡軍將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他們隻是這樣站著是否會不妥當。
此時他們感受到的,正是大商的人對於皇室血脈的忠誠,以及全然的臣服之意。
公主未有多言,卻是動作輕巧地從馬背上下來。
她走到豹騎將軍的身前,虛扶了將軍的胳膊一把。
隻是俞鬆謀卻似乎還不願那麽輕易就起來。
“公主,那人可曾……可曾欺辱過你?”
“未曾。”
說著,趙靈微便真的扶住了俞鬆謀的胳膊,用了一把力,且說道:“仇將軍和孫中郎將都在我身邊。我還有聖上賜我的千鶻衛與千牛衛。一般人哪有那麽容易就能欺辱到我?”
豹騎將軍這才將眼中的銳戾之色又收起了些,隻是他的眼睛卻似乎帶上了些許充血一般的紅,褪不去了。
而當他起身時,他則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
他將眼前之人,抱入懷中。
趙靈微先是一愣,而後便打算抬起手來推一推對方。
可當她感受到俞鬆謀在呼吸中所帶上的顫抖,她便將抬起的手放到了俞鬆謀的背上。
她仿佛安撫受了傷的猛獸一般,輕拍了抱著她的這人一下,一下,又一下。
“沒事了,鬆謀。”
趙靈微說道:“我們都好好的了。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往後,也都會好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