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二)
傑克手中的鐵鎬因為汗水的浸濕變得滑不可握。不時的回頭,卻總以歎息結束這個動作。他不明白自己對蘭花的感情到底是如何?是他心愛的人?也許其中的情感要更加深厚。那棵殘留著蘭花的氣息的樹下有一張難以琢磨的愁容。
傑克深陷在回憶與自責中。他回憶的事情是不久前的一刻,是如夢如幻的一刻。那一刻,蘭花還活著。她依然拖著幾近殘廢的左腿步履蹣跚地走著。而傑克攙扶著她的左手,蘭花溫柔地依偎著他的右手。那一刻,蘭花還活著。她明顯有點喘不過氣,卻還想著為了排遣一路的苦悶而對傑克一點一點地講述她曾經的故事:春天裏帶著青草氣息的泥土,走上去軟軟的,聞起來很舒服;夏天,門前池塘裏的荷花開了,有紅的,有白的,還有日出前稀薄朦朧的霧;秋天的山穀中,白霜紅葉,她曾為了捕捉叫得很好聽的“紡織娘”到裏麵去過;冬天的老家不會下雪,但她願意冒著寒風,做她最愛幹的事——挖耦……
傑克陷入自責,但他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自責。為了蘭花的死?可能吧!為了一句一直纏繞在心頭的話——還剩什麽呢?他不清楚。傑克用盡全力把鐵鎬插入土地,一拔,翻起一抔泥土。泥土中一隻蚯蚓被鐵鎬斬斷正痛苦地扭曲身子,另一隻遇見陽光後倉皇逃躥。他想起雪花的譏笑和荒野的嘲諷。現在,連這片山林都在笑自己。不然,樹上那隻烏鴉為什麽一直盯著自己而不飛走?他想著想著,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繼續挖那個已經有齊腰深的坑。一鍬又一鍬,把蘭花拋在腦後。
傑克宣泄著內心的各種情緒,像那天知道蘭花病情後。連續幾天在山林穿梭,傑克用刀從茂密叢生的雜草樹木中開出一條道路,蘭花吃力地緊隨其後。但前麵還在開路,後麵的路就迅速被雜草灌木吞沒,抹除他們的痕跡,仿佛沒有東西闖進來過。金子就在前麵,傑克瘋狂開路,揮舞著刀,劈開交織成網的樹枝,把灌木中路過的蜥蜴劈成兩段,奮力從這片山林身上劃開一道傷疤。但當他冷靜下來時,一回頭,蘭花同剛才開辟的道路都消失了,眼前隻剩一片充滿惡意的墨綠,對著他發出嘲笑。
“蘭花!”
傑克急切的呼喊聲在山林中回響。那天,他從山林手中奪回了蘭花,卻沒能將她從死亡手中奪回。傑克帶著蘭花找到了現在的營地,並將她安置在那棵樹下。他解開蘭花左腿的布條,血肉模糊的畫麵直到此刻依然在傑克腦海中徘徊。傑克找到一把銅錢草,嚼爛後,敷在蘭花的傷口上。苦澀的汁水引起傑克幹嘔。藥草敷在傷口上的刺痛感使蘭花從昏迷中蘇醒。生好火的傑克把蘭花抱在懷裏,一刻不離。
“會好的。沒事啊!”傑克安慰蘭花,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傑克終究忍不住,丟開鐵鎬,自己跳進坑中,跪在泥土上,臉部抽搐著,悶聲哭起來。那天,蘭花半眯著眼,看著傑克很久。傑克也看著她,憂心仲仲。
“講講你的故事吧!”蘭花氣息微弱地說。
“我從小就被人嫌棄。做什麽事都做不好。喜歡家裏的那條大黃狗。喜歡帶著狗去鎮後麵的山上采桑葚……別人總說喜歡這些東西有什麽用,一點都不實際……我後來做生意,結果像傻子一樣賠得成本都收不回來……他們都說我沒有一點用處……我想過,我也想過……找一個我喜歡的也喜歡我的人做媳婦。不要金子,不要冒險,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我們一起幹活,一起持家,一起帶孩子。在最後,我和你牽著手,看著床邊長大的孩子,然後在平靜中一起死去……”
“會的。”
蘭花微笑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傑克。就在那一刻,蘭花的笑容突然變得僵硬,眼神瞬間黯淡——她死了。
傑克抱起蘭花,將她輕輕地放進挖好的坑內。他用雙手捧著第一抔土,撒向蘭花。久久凝視蘭花後,傑克突然跳起坑內,腰下彎——吻她,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