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絕不回頭
長沙城緊鄰湘江的西城門臨湘門近在咫尺,蕭淩妖看著前方密不透風的人牆,灰衣和戰甲交織其中,隻占了極小部分,更多的是服飾迥異、各個綠著眼流露貪婪的長沙武人,不由重重歎了口氣。
無論是葉烽還是義盟,抑或明夷繡衣,估計都沒料到事情最終會發生這等變故吧,堵死最後一道關隘的,不是繡衣不是胤軍,竟是身在草莽的江湖人,不,那些人或許稱不上江湖人,僅僅隻是意圖靠拳腳討生活的武人。
公孫殊渾身浴血,衣襟破碎,早已急紅了眼,怒吼“讓道!”,提劍殺出,戮去兩條性命的,又被可以說是眾誌成城的長沙武人逼退,左胸平添一道血痕。
而那些為了各種目的集結一處的對手擊退公孫殊,並沒有乘勝追擊,隻死死握住兵器防備,生怕公孫殊拚死一搏。房簷之上,又不斷有操著勁弩的繡衣踏瓦追至,寒淒淒的弩箭呼嘯,消耗公孫殊僅存的餘力。
事實上,公孫殊根本無力拚死一搏,他一路殺穿長沙,手底奪走的人命已然過百,如今氣機枯竭,身處強弩之末,能掃落那些角度刁鑽的弩箭,已是相當不易。
這時,一陣陰測測的笑聲從後方遙遙傳來:“哈哈哈,好,做的好哇!爾等阻截叛逆,人人有賞!”
公孫殊臉色刹那間慘白,一時不察,竟叫一枝弩箭射穿小腿,公孫殊怒嘯,扭曲著臉擰斷那枝血淋淋的弩箭,重重甩回箭尖,力道極準,一下子打落了簷上那名喜不自禁又轉瞬驚懼萬分的繡衣執劍。
蕭淩妖下意識回望後方,就見一名白衣白麵、像極了索命白無常的高瘦漢子正在以驚人速度飛快靠近,那漢子趕路方式極其古怪,足不落地,竟是依托手中兩杆短矛點地,輕輕一點就能騰挪七八丈。
明夷!
蕭淩妖不認得明夷的臉,卻認得明夷的那兩條死人模樣的慘白手臂,先前在長江江心,就是其中一條慘白左臂攀在舟邊,無聲無息將葉前輩拖下水,這才有了江底一戰,葉前輩大傷元氣,重現葉總鏢頭威風的時間驟然縮短。
如今,那位站在八千繡衣頂點、十三執符之一的水鬼明夷,終於到了!
陰笑聲遙遙入耳,再到公孫殊中箭回擊、蕭淩妖認出明夷身份,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陰魂不散的索命白無常已經越過百丈距離,近在眼前。
公孫殊悍不畏死提劍上前,外人完全看不清他和明夷如何接觸,公孫殊僅剩的右臂便連根而斷。
這位臥薪嚐膽二十年的獨臂老者似早料到有此結局,雙腿詭異一盤,匪夷所思絞住了明夷右臂,下一瞬便如發狂野獸,惡狠狠一口咬住那杆短矛矛尖,口中鮮血淋漓,含糊不清嘶吼著什麽。
在場哪怕最不怕死的武人,看見這等人化為獸的驚駭情景也是心神劇震,心髒靜止般漏了半拍。
蕭淩妖同樣驚住了,從未想過那位仙風道骨、劍劍奪人性命的清臒老者,竟會拚著最後一條手臂不要,拚著性命不要,使出這等聳人聽聞的亡命招數。
那不帶絲毫猶豫的果斷,顯然這一記看似徒勞的招數並不像走投無路時使出的昏招,而是處心積慮,不知曾經演練過多少遍,才能如此渾然天成。
蕭淩妖頓時意識到,公孫殊在求死!
高居二品小宗師之境的公孫殊甘願做一枚棄子,為絞殺明夷鋪路!
但是~~
此時此刻,又能有誰來殺明夷?
蕭淩妖瞳孔猛地一縮,眼中,明夷後方不知何時出現一名掄起鋤頭的莊稼漢,好似正在田間辛勤耕作,麵朝黃土背朝天,沾著泥土的鋤頭高高揚著,鋤刃扁扁長長,伴著那平淡無奇的一鋤,直擊明夷天靈蓋。
一聲沉鬱至極的悶響波及開來,臨湘門內城因此震了三震。
再看明夷立處,長街兩邊房屋傾倒,方圓十餘丈內青磚泥石翻騰,都給那一鋤頭犁得不成樣子。
可明夷依舊傲然而立。
他左臂高高抬起,短矛不偏不倚架住鋤刃,那莊稼漢抵死咬牙,唇齒血流如注,雙臂青筋暴突,鋤刃卻始終進不了明夷天靈蓋的一寸距離。
區區一寸,遠隔天涯。
明夷冷笑:“招數不錯,但是就這樣?火候遠遠不夠啊~~”
“加上葉某呢?”
蕭淩妖耳畔響起蒼老又堅定的熟悉聲音,熱淚不及湧出,手心一鬆,那柄沉沉大刀便沒了。
視線盡頭,一個佝僂身影抬著一柄與其身形格格不入的大關刀,刀鋒已經嵌進明夷右肩。
鮮血灑長街。
形如索命白無常的明夷失聲怪叫,留下一條被公孫殊死死絞住的右臂和一杆短矛,眨眼間消失在長沙城錯綜複雜的巷道裏。
“葉前輩~~”
“鶴千峰?”
原地持刀持鋤的兩個身影相視一笑,顯然是舊識。
兩人頓了頓,又沉默著往地上瞧去,斷去雙臂的公孫殊早已氣絕,那張扭曲的臉依然死死咬住矛尖,似猙獰,又似心滿意足地笑著。
公孫殊以命換來陳峰一鋤機會,付出的代價,自然是死在陳峰那無法使人獨善其身的一鋤之下。
明明身體早就冰涼,卻仍從鬼門關回來的葉烽歎道:“我故意斂盡氣機詐死,他看了出來,也知道我會出這一刀,可惜,愧對他了~~”
“你我皆已盡力,失去一條手臂,明夷此生入不了真境,足夠了。”
說著,陳峰壯碩身子晃了晃,勉強站穩,保持耕作模樣的雙臂皮肉陡然間綻開,鮮血淋漓。
葉烽總算轉過身,咧開寥寥無幾的黃牙對著迷茫的蕭淩妖笑道:“原想著一氣帶你殺出城的,可一察覺到後邊有救兵,葉某就動起了小心思,時來運轉,臨死還能容葉某奢望一回,給明夷留下點教訓,好叫繡衣不要小看我們這些遊弋二十年的孤魂野鬼,舒坦,舒坦啊!”
葉烽哈哈大笑,提刀走向城門。
蕭淩妖暗道原來如此,心有戚戚看了眼公孫殊屍身,和陳峰一同跟上。
城門口,瞧見葉烽重振精神,惶恐人群早就散得一個不剩,附近隻剩一些繡衣和胤軍不住遊移,緊盯此處動靜。
他們和一擊即潰的長沙駐軍不一樣,哪怕主將斷臂逃走,依舊沒有輕易退卻的意思。
他們在等,等滿城追兵匯聚,重新化作可以撕碎一切的狼群,撕碎一切阻擋在大胤太平盛世前的阻礙。
走出城門,眼前豁然開朗,遠山蒼茫,湘水滔滔,數不盡的船隻在渡口來來去去。
蕭淩妖不自覺腳步快了幾分,耳朵裏突然聽到“鐺”地一聲,側過頭,才發現葉前輩拄刀立在城門口,麵朝長沙,背靠湘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葉前輩?”
蕭淩妖問出聲,下意識看了眼似乎對此無知無覺、徑直朝湘江畔走去的陳峰,忽然明白了什麽——
葉前輩要留在這裏。
“葉沉就托付給你了,別負了她,孩子,前路再渺茫,你也一定要大膽地往前走,千萬別回頭~~”
這位支撐整座大胤江湖二十年的老人揚刀怒目,威風不減當年,沙啞聲音卻近乎囁嚅,越說越輕,最終細不可聞。
“不回頭,我絕不回頭。”
蕭淩妖熱淚滂沱,邊向渡口走邊拚命抹開淚水,卻發現眼淚直如滔滔奔流的湘水,怎麽也抹不幹淨。
湘江之畔,秋意轉寒。
這一場刮遍荊州的秋風,終於是停了。
船行悠悠,破開水麵,往湘江西岸飄去。
船頭空蕩蕩的,船尾有舟子搖櫓,逼仄的船艙中,蕭淩妖和陳峰錯身對坐。
“好受些了?”
陳峰含糊不清開口問道,他正吃力地用嘴撕扯布條,往手臂上纏。
與明夷一戰,從長沙城東一直輾轉戰到城西,陳峰一氣未歇,頻繁使用消耗極大的極境招式,兩臂早已經受不住,臂骨隱隱有斷裂的跡象。
原本趕至西城門時,陳峰力竭,並沒指望那一鋤能給明夷造成多大傷害,可陳峰還是出招了,哪怕自知戰勝不了明夷,哪怕知道那一鋤過後整個義盟都將葬送在長沙,他依舊沒有退避,結果~~
峰回路轉,葉烽竟然還能出刀。
不,是葉烽一定會出刀!
看到葉烽的瞬間,隻是一眼垂死的瞬間,陳峰也始終堅信不疑。
就如當年從武當山到涪陵千裏路,陳峰一直在背後注視著那個頻頻出刀的身影,隻要道有不平,事有不公,葉烽必然會出刀。
葉總鏢頭,還是那個奇絕江湖的葉總鏢頭。
“還好,就是江麵風大,有些迷眼睛~~”
蕭淩妖聳了聳紅彤彤的鼻子回道,咬咬牙,努力將眼淚憋了回去。
感覺到臉頰又幹又疼,蕭淩妖探出船艙掬起一捧江水抹了抹,冰冷醒神,勉強舒服些,又瞧見陳峰仍然在吃力地裹纏雙臂,布條纏得鬆鬆垮垮,蕭淩妖頓時不好意思道:“鶴前輩,我幫你~~”
“謝了。”
陳峰也不推脫,由著蕭淩妖搶過布條幫忙,眉宇微擰,“叫我陳峰便是,我不用鶴千峰這個名字已經很多年了。”
“為何?”
蕭淩妖話一出口,立時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還能為何,當然是隱姓埋名,躲避朝廷搜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