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收官
衡木真人和北吾河同時別過頭。
他們下方正在崩毀的山體裏,傳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荒涼而又久遠,卻又感知不到這股氣息的源頭,如同某隻崢嶸的怪物不經意看了這個世間一眼,很快再無蹤跡。
盡管如此,這種感覺讓兩人心底都不怎麽好受。
像是驚懼,像是自卑,又像是對龐然存在的感歎與崇拜。
隻是這股感覺僅持續片刻,兩人就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回到對峙當中。
原先包裹著整座山體的濃霧不知何時向外擴張了許多,整體的濃度稀淡不少,不再遮擋住人的視線,以修行者的目力已經可以清晰看見對方的麵容。但濃霧裏麵蘊含的靈力不增反減,反而比先前更為濃鬱粘稠,宛如空氣中吸附著大量的水銀,變成了足以殺死尋常生物的劇毒。不僅如此,濃霧中還若隱若現著腥紅色的血絲,仿佛蛛網一般層疊密布。隱約間可以聽見有人帶著哭腔的大笑聲,暢快淋漓,在這片詭異的霧海中傳蕩幽遠。
北吾河看上去像是受了某種暗傷,肌膚下方青色的血管虯結,靈力不受控地在經脈之間奔騰遊走,使他的呼吸也變得倉促不暢。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稍顯淒涼的嘲諷笑容,說道:“沒想到你們竟然為了我,不惜支付這麽大手筆,一個五境修行者的命說不要就不要。北某可真是受寵若驚。”
衡木真人懸浮在空中,腰間長劍早已出鞘,劍身深綠幽光綻放,化作了數條粗壯的青藤,在他腳下盤繞成了一個複雜的圖案,像是憑空構築了某種陣法。下方荒敗的小樹林裏有白色光點盤旋不去,如水滴一般沾染在已經幹枯腐朽多年的老樹上,有翠綠色的新芽衝破老死的樹皮,被砍柴人斬落的枝幹斷麵處,有新的枝葉蓬勃生長。
衡木真人的兩名弟子對向而立,口中念念有詞,腳下仿佛生根一般不曾動搖。他們的身體仿佛構成了兩個靈力的中轉站,每一次的呼吸都能使周圍的異象變化快上數分。
而在這片重新煥發生機的樹林環繞之中,是已經不複先前模樣的抱劍山。裂縫橫生,山石伴隨著山上的草木不斷地向下滑落,山體的高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下墜,相互撞擊轟砸出的聲響恍如雷聲般不絕於耳。生長起來的樹林此時此刻宛如一個巨大的囚籠,將山體的廢墟包裹其中,不允許漏掉裏邊任何一隻飛鳥。哪怕崩落的山石砸斷無數樹木,也會有新的一批從斷枝處再次長起,兩股動靜不同的景象恍如畫家瘋狂筆觸下的浮圖。
衡木真人臉色悲愴:“我那三弟子,是自願給你加這份料的。”
北吾河一聲冷笑,不以為意:“不就是你這個老師教的好,可憐你那弟子,被人獻祭了變成這霧海的養料,還覺得自己光榮。”
話是說這麽多,他無時不刻不在強行催動自身的靈力。但當他吸入那些帶有血色的霧,身體就會受到一股萬蟻噬咬般的劇痛,調動靈力隻好作罷。
“如果不是你殺死了他相依為命的妹妹,他又何必這樣做?這都是他的選擇,這都是北吾河你自己結下的因果。”
衡木真人語氣淡漠。
北吾河臉色劇變。
“說到底,修行這條路,有誰會不背負幾個血海深仇。不是父輩幫忙擦幹抹淨,就是自己咬牙隱忍,大仇得報就好,不然就把自己憋出個事。路就這麽多,說不得用盡自己渾身解數來搶,也就說不上誰對誰錯。剩下的,也就隻有強弱之分罷了。”
“算了,話不投機半句多。北吾河,就讓我來親自送你上路吧。”
衡木真人老朽的眼神迸射出一縷寒光,腳下陣法出催生出數把古樸的木劍,就要化作捕食的鷹隼,去刺穿北吾河如今毫無抵抗的身軀。
但突然,他感知到自己腳下不遠處萌生一股陌生的波動。
他急忙轉過頭,就看到離自己不遠的一根枝杈上,蹲著一個穿著黑袍的男子,嘴邊咬著個沒啃幾口的香梨,看著下方密密麻麻的枝葉,滿目愁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男子的身形有些虛幻,身體的輪廓偶爾會模糊一下,卻沒有感知到任何靈力相關的氣息。
衡木真人內心生出一股莫大的驚悚,這男子出現得無聲無息,不是已經到了這麽近的距離自己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而且,哪怕他已經使用了秘術去查探這黑袍男子的修為,卻感覺如同霧裏看花,怎麽也看不清男子的具體路數。
這裏隻會是兩種可能,一是這男子使用了什麽混淆視聽的辦法,即使是眼界如他也不知曉;另外一種則是簡單明了,這男子的境界在他之上,他再猜測下去也是白費心思。
可六境之上,那又是何等存在?為何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裏?
似乎是感知到了衡木真人的視線,那位黑袍男子轉過頭來,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歎了口氣說道:“你們繼續忙自個的事去,不用管我,我就隻是來監視下人而已。”
聽到此言,衡木真人放心不少,至少他不是北吾河請來的幫手。
等等,監視?
一個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神識馬上擴展至各個角落,力圖不放過任何一絲蹤跡。
然後他輕而易舉地就看到了,在茂密生長的枝杈之中,有一個與先前那人年紀差不多的男子在艱難撥開樹叢,往崩塌的抱劍山方向緩緩踱步。
那人應該是要久違地出趟門,臉上的滿臉胡茬打理了幾下,但還是雜七雜八剩了不少碴子,使本來應該很俊秀的麵容多了幾分邋遢。腦勺後頭發隨意打了個結,掛在身後,經常不經意間掛到了周圍的樹枝,又要讓男子吱吱呀呀好久。
衡木真人有些不可置信。
因為眼前此人,修為實在太低。
低到難怪他根本第一時間沒有發覺。
這男子竟然隻有一境的修為?
走了好一會,男子似乎終於厭煩了撥開樹叢這個行為,不耐煩地掃視了一眼周邊。
“一個,兩個……”男子抬起頭,看到了懸浮在空中的衡木真人,“三個……啊,那邊還有一個
,那就總共四個。”
男子用著一個相當憊懶地聲音跟衡木真人說道:“抱歉啊,我趕時間,你們如果有事麻煩之後再去處理,先原諒我非常時期用點非常手段了哈。”
衡木真人還沒有理解到這個男子到底在說什麽。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麽這片地方會出現一個一境的修行者。
就發現,他再也看不到男子的蹤跡。
隻聽到好像突兀地響起了兩聲悶哼。
眼前還在苦苦掙紮的北吾河身體突然以一個很快的速度下墜。
最後的景象,就看到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個拳頭。
隨時隨刻保持在自身麵前的靈力光壁。
沒用。
自己一直在刻意錘煉的六境身軀。
沒用。
自己用來保命的幾件壓箱底的法寶。
沒用。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到拳頭揍到自己臉上,自己瞬間陷入昏厥。
或許自己已經撞斷無數枝丫,被深深砸到了地麵,塵土喧囂。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想起了一個很久以前聽說過的傳聞。
修行九境,一步一登高,每層差距遙如天塹。
但境境皆有最強,不受規則束縛,不可以常理視之。
眼前此人。
就是那所謂最強一境嗎!
別訣站到快要徹底崩塌的抱劍山麵前。
想著南夏這孩子都老老實實這麽多年了,怎麽又來?還得他來收拾這爛攤子。
哎,好吧好吧,誰叫自己六年前撿了他呢。
折騰了人家這麽多年,也得為他做點事對吧。
這麽想著,別訣仿佛不經意地往天空某處揮出一拳。
沒有聲音。
沒有氣浪。
沒有變化。
隻是,在那虛空之中,有某種存在。
被一拳擊碎,再無蹤跡。
別訣確認好自己這一拳已然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後,向還在一旁蹲著的陳洛河招了招手,絲毫不管後者那虯結的苦瓜臉,語氣輕鬆說道。
“搞定收工,溜啦溜啦。”
謝青瓊緩緩醒來。
如同撥開霧靄,視線沒有那麽模糊不清,能夠看清楚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
她發現現在已經入夜。
眼前是一片平靜的湖泊,在銀色的月光照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淺淺的波濤在砂石岸邊撲騰開柳絮一般的碎花。周圍很安靜,隻有柴火迸濺出火星時才能聽到一些細微的響聲,鍋裏煮著的粥表麵破裂開幾個沸騰的水泡。
她環顧四周,卻不是記憶中那光壁黯淡,山石崩塌的絕望場景,而是一處緊靠湖邊的青草地,被人細心打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用來放置行囊和篝火。她身下用收集來的枯草簡單地堆了個草鋪,卻已足夠柔軟,不至於肌膚被裸露的砂石蹭傷。
身上的毛毯隨著謝青瓊的起身滑落下來,她感到有點冷。
她朝自己的身體望去,除了貼身的內衣以外再無寸縷,側腹處的傷口捆上了層層的紗布。血早已止住,血汙和塵土也被清洗幹淨,就連那些比較細小的傷口,也仔細塗抹上了上好的藥膏,很快就可褪去,不留疤痕。
謝青瓊愣了愣,才發覺這發生了什麽事。
白皙的肌膚彌漫開一片醉人的酡紅,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臉龐如此滾燙。
她不斷安慰自己,這是情有可原,他隻是為自己處理傷口,他應該不會做什麽逾矩的事。
這些話語重複了多次,她才覺得自己稍微冷靜下來。
“喲,師姐你醒啦?”南夏的聲音從她後邊傳來。
謝青瓊趕緊提起毛毯,包裹住自己的身軀,回頭的動作有些僵硬。
她看到少年疲倦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就像烏雲褪去,陽光灑落。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微不足道。
她低下頭,眼光有點不敢直盯少年的麵容,輕輕嗯了一聲。
南夏沒有在意,而是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碗勺,估摸著熬著的粥已經差不多火候,便滿滿乘上一碗,俯下身遞給謝青瓊。
謝青瓊正準備抬手,但隻要她稍微動作,毛毯就會露出相當大的縫隙,一時間她停下了動作。
“難道師姐的傷口還疼嗎?”南夏明顯誤會了謝青瓊的舉動,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如果師姐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來喂你的。”
謝青瓊臉上酡紅又深幾分,卻沒有拒絕。
南夏在謝青瓊麵前蹲下,勺起一口粥,吹散上麵縈紆的熱氣,遞到謝青瓊嘴邊。
謝青瓊瞥了南夏一眼,發現他臉上沒有任何拘謹的神色,內心有些小別扭,但還是乖乖探出頭,將勺子裏的粥水全數咽下。
粥水入喉,一股暖意逐漸通達五髒六腑,原本還有些昏沉的腦海也清明許多。
她也能夠回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
“南夏,我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她腦海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這個問題。
她先前從不覺得自己還能夠繼續活著。
南夏遞勺子的手稍微一顫,但很快回複平靜。
“是你做了什麽嗎?”
謝青瓊迫不及待地追問。
她根本沒有辦法冷靜下來,兩人能在那種境地下存活,眼前這少年肯定做了某些她根本不知道的因果。她不能容許自己作為一個長輩,作為原本是保護他人的那一方,卻要憑借他人的犧牲得救。如果他還為此付出了某些嚴重的代價,她就更加不能原諒自己的無能。
“抱歉,我不能說。”
南夏輕聲回答道。
“但是你別擔心,我沒事的。”
南夏朝謝青瓊笑了笑,笑容裏沒有一絲勉強,是很能安撫人心的淡然笑容。
謝青瓊直瞪瞪地看著南夏的眼睛。
南夏沒有躲避。
從那雙澄
澈的眼眸裏,她還是沒能看出什麽,隻好點了點頭。
兩人相對無言,隻有一個勺子在兩人之間不斷傳送。
過了好久,謝青瓊又開口道:“南夏,你就不好奇嗎?為啥我要帶你去這個地方?”
“不知道呢。”
“因為我很好奇。”
“好奇?”
“是的,就是這麽一個很簡單的理由。”
“我先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曾看過一個天人寫的報告,那報告裏說的是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分析,想要去探究這個世界到底如何組成。”
“我看過那篇文章之後,覺得有某個束縛,我掙脫開了。”
“以前的我,一直聽從父親的指導,好好修煉,認為我們祖輩留下來的那些理論,就是最正確的東西,沒有去懷疑過,一直都覺得它們就是天經地義。”
“但那篇文章告訴我,這個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廣闊,有很多的東西就隱藏在事物的另一麵中,你換個角度,換個思路去觀察,就能得到不同的結果。然而很多時候,這個結果才是對的,它們才是這個世界不變的真理,應該才是這個世界居住的人們該有的認知。我們不該一葉障目,隻為了修行的效率,而不去了解修行這條道路,對人類到底意味著什麽。”
“所以啊,我有個夢想。”
“我想去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然後把這個世界的真相,昭示於眾,告訴大家這個世界遠比我們先前認識的瑰麗燦爛,告訴我們擁有著無數的可能。”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找出了靈力與這個世界的真正聯係,我是不是可以將它們加以運用,使靈力真的可以普惠整個人間,而不是隻為修行者獨有?”
“我不知道這條路能不能走下去。但我想要多觀察,多思考,去更多的地方,看更高處的風光,去看看那些被人忽略的角落,是不是有不一樣的景色。”
“我修行是如此,來這次秘境也是如此。”
“啊,抱歉,一不小心說了這麽多。”謝青瓊有些羞赧:“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毛病了,有興趣的地方會說很多,南夏你肯定覺得有時候我很麻煩吧。”
“沒有呀。”南夏認真的傾聽著,嘴角一直保持著一個小小的弧度。
“我覺得師姐你真的很厲害。”
“不是指修為,而是指活著的態度,能對自己如此坦蕩,能自然地去說出自己的夢想,能付諸實踐,能去保護他人,能接納異己,能質疑權威,能把想做的事好好堅持。”
“我哪有做到這些啊。”謝青瓊咬了咬嘴唇,實在不太能承受得住南夏這般直白的讚美。
南夏沒有管謝青瓊這小小的抗議,而是繼續說道。
“所以我很羨慕師姐你,因為我沒有夢想,或者說我之前抱有的小小願望就是蝸居在京城那個小小的武器鋪中,每天做好一些分內的事,有慶典就跟師兄要點零花錢去逛逛,有想吃的吃食就節省一點生活費買回來好好品嚐,就過著這麽簡單的生活,最好不要起任何的波瀾,不要有任何外物打擾這份平靜。我能抱持著這份小小安寧,度過一生,品嚐完生老病死。”
“說實話,其實經過這次的旅程,我已經明白了,我並不適合修行這條路。我的修行,隻是我用來逃避的借口,除了畏懼,除了止步不前,其他我都沒有做到。”
“哈哈,剛才的話師姐你就當做沒聽過吧。”南夏強硬地打斷了自己的話頭,看著謝青瓊的眼睛,開口說道:“師姐,請你繼續堅持自己的夢想,那是我們這些仰望星空的人,最想看到的景色了。”
這場談話並沒有好好談下去。
謝青瓊看著南夏收拾碗筷的身影,有些小小的哀愁。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位少年,卻發現她離他的距離其實還有很遠。
她和他本來就沒有相識多久。
本來隻是一場被長輩強行塞來的請求,不知不覺間兩人竟然能夠變成這般托付過生死,能夠在篝火月光中交談理想的關係。
那麽在以後,她又想和他成為怎樣的關係呢?
她將與南夏一起的回憶一件一件拎出,想去借此找到答案。
他的臉確實很好看,待在一起實在賞心悅目。
他做的飯真的很好吃,有著久違的家的味道。
他待人很得體,和真正認識的人相處起來,又能感受到他不經意間的溫柔。
他學習很認真,雖然對別人告訴的有一點全盤照收,卻一直能有所成績。
他先前應該不是第一次提劍,遇敵的對應很從容老練,很多時候會有果斷出彩的決定,讓人懷疑為何他隻會隻是一個是十六歲的少年。
她發現她回憶起那麽多,全都是少年呈現出來的好處。
她發覺自己還想看到少年更多。
她對這個少年非常好奇。
她想知道少年到底還隱藏著多少秘密?
這些秘密要與他成為何種關係,他才會讓她知曉?
他提起過的那家武器鋪子,他在那裏到底有著怎樣的生活蹤跡?
他往後的時光中,會有著誰和他一起行走?
她想待在他身邊,去把自己找到的答案,好好地記在心底。
所以,謝青瓊說了。
“南夏。”
她根本沒辦法控製自己的心情。
“嗯,怎麽了?”
“我喜歡你。”
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確保自己這一句話,能傳達到他的耳中。
她從來沒有一刻有現在這般迫切,又沒有任何一刻這般恐懼,來想去知曉一個答案。
月光寂靜。
在謝青瓊的認知中,南夏似乎過了很久都沒有給出回答。
直到月色被雲層遮蔽,南夏才緩緩開口,語氣有種謝青瓊理解不了的哀傷:“抱歉。我不知道。”
“現在的我,似乎已經沒有回應你這份心意的資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