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下的長談
今天的世子穿著一身新製的黑色道服,看起來如同前幾日建熙帝身上那一身黑袍的縮小版。
不同的是,世子的這一身衣服上,繡滿了用金線編壓的工整小字,看起來像是某種真言。
“嗯,我剛好路過這附近,就來看看你今天在不在。”他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皺眉說道,“你今天又是來這兒偷懶的嗎?”
“差不多吧。”柏靈答道。
世子雙手抱懷,背靠假山,看著柏靈在自己麵前旁若無人地席地而坐——小桌、紙筆、話本……她把這些東西一一擺好,然後抬眸看向自己。
“程大人今天有什麽事呢?”
世子深吸一口氣,“我聽說你會給人補心。”
柏靈一下沒聽清,反問了一句,“什麽?”
“補心。”世子上前幾步,坐到柏靈的對麵,“不然貴妃的病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有氣色,你肯定是用了些什麽手段吧。”
“世……侍衛大人如果好奇,留心太醫院下個月太醫院的講學排班就是了。”柏靈輕聲道,“那時候——”
“我有一個朋友最近狀態不是很好,我想來問問你有沒有法子。”世子直接打斷道,“我等不到下個月了,他那個樣子我很擔心。”
柏靈沉眸,“……那你說說看,我也不一定能有辦法。”
世子幾步上前,在柏靈的麵前坐了下來,“我這個朋友年齡和我差不多,但因為家裏遭逢了一些變故,一夜之間兩鬢的頭發竟是直接白了。我們也找了一些太醫到家裏瞧,都說是憂思過度導致的,隻能調養,留了些安神的方子,根本沒用。”
柏靈沒有說話,輕輕“嗯”了一聲。
“他父親近日無端……離京,家宅也莫名回不去了,一家老小隻能暫時借住在別人家裏……”
世子一麵說,一麵抹去了胡律的身份。
自從胡一書領了聖命北上,胡家被抄之後,胡家的長子胡律幾乎變了個人。過去整日與自己嬉笑玩鬧的同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終日咬緊牙關,憔悴惶恐的少年。
他親自送去的錦衣、金銀、小食……全都被退了回來。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昔日私下裏會攬著自己肩膀喊“兄弟”的胡律,突然間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像一塊枯死的朽木一樣說出“謝世子賞賜”的話。
柏靈雖然並不知道世子講述的是誰,但她一樣聽得唏噓。
倘若月初柏世鈞被召麵聖的那天,她和柏奕兩人沒有進宮,大概如今自己的一家也已成了這平京城裏的一戶夜哭人。
建熙帝就像一隻一直隱藏在暗處的雄獅,他冷冷地看著眼下的一切,平日裏似是真的垂衣裳而天下治,但隻要想想近日北鎮撫司裏的血腥清洗就會明白,他從來沒有一刻放鬆過手中的權柄。
“程大人想問什麽呢?”柏靈輕聲問道。
“怎麽才能讓他趕緊好起來?”世子撐著膝蓋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我不想再看到他這樣難過下去了,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和他一起扛就是了——”
“您扛不了。”柏靈低聲道。
世子有些意外地抬眸,“你說什麽?”
“您扛不了。”柏靈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語氣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幾分物傷其類的傷感,但很快,柏靈又恢複了先前的淺笑,“程大人既然是侍衛出身,想必受過不少傷,也挨過不少打吧。”
“……你什麽意思?”
“別生氣,我隻是打個比方。”柏靈垂眸望著世子左手指節上的繭,“我隻是想告訴程大人,每個人的痛苦都是不可能被分擔的。皮開肉綻的時候,就算身邊有人說了再好聽的話,給了再喜歡的東西,痛的地方還是在痛,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真的把這些痛苦分走,也沒有人能真的替他承擔,他隻能自己扛。”
見柏靈並不慌忙的樣子,世子壓住了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火氣,“那你的意思,那我就在一邊看著,什麽都不做嗎?他這樣繼續頹喪下去有什麽用?對他自己,對他的家人,又有什麽好處?”
這話聽起來實在有些耳熟。
也許是鄭淑,也許是寶鴛,抑或是其他什麽人也問過。
柏靈忽然有些感歎,似乎每個人都意識不到,當他們迫切地想要安慰一個傷心的朋友時,他們實際在做的,其實是在安慰慌張的自己。
所以他們無法忍受自己什麽都不做,否則就會被自己心中暴起的焦慮折磨。
又一陣風吹過來,枝頭的海棠紛紛落在柏靈和世子的肩頭。
“如果你要以‘有用’來衡量安慰這件事,那你的安慰就不僅沒用,而且很有可能會帶去二次傷害。”
世子皺起了眉,“我不明白……”
“其實聽剛才程大人的講述,我猜想你的這位朋友正在經曆的可能是他從降生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低穀。”柏靈緩緩道,“人在遭受滅頂之災的時候,你還要他從容不迫,麵色如常嗎?能真的做到這樣心如止水的境界固然可敬,但普通人哪個不是輾轉難眠,惶惶不可終日呢。”
“但要是再這樣下去——”
“當然,如果你要問我,怎麽才能讓他最終一家平安,我不懂的。但我知道,如果你希望他對你敞開心扉,你隻能先承認自己在撫平他痛苦這件事上,其實很無能。”
說著,柏靈抬頭望向世子,“也請程大人捫心自問,你真的懂‘有家不能回’、‘家人被迫離散也許終生不複相見’……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嗎?”
兩人之間一時沉寂,又隻有陣陣風聲。
一時之間,世子忽然有豁然開朗之感。雖然他依舊不知道到底該做什麽,怎麽做。
“程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柏靈垂眸笑了笑,“你天資過人,這種事不會想不明白的。”
世子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雖然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一些,但每次和她說話,都好像是在被長輩溫柔地規勸——他心底升起一種莫名的熟悉,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清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但總之,這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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