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六章 大周往事
入夜,天開始落雨了。
先是幾點豆大的雨滴,然後一整個天地迅速被瓢潑的大雨包裹,遠天隱隱傳來雷聲。
這是夏日的雨。
大雨把一整個平京城都下空了,家家戶戶的燈亮了起來,除了披著蓑衣的打更人,街上少有人走動。
柏奕和柏世鈞背著裝滿了藥草的大筐,頭戴竹帽,身披草紮雨披,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竹筐的上方蓋著兩層油紙,油紙中還墊了三層幹稻草,外麵用草繩紮了個嚴嚴實實,能保證在雨裏走上一個時辰筐子不進水——但久了就難說了。
不過好在雨下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進了城。
不多時,兩人終於走到了自家的巷口,柏奕伸手去懷裏掏鑰匙,腳下步子也越來越快,可是還沒走到家門口,他就看到陰影裏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十四?”柏奕停了下來,“你怎麽在這兒,柏靈回來了?”
柏世鈞的耳朵一下豎起來,“啊?柏靈回來啦?”
“不是。”韋十四低聲道,他麵色複雜地看了柏奕一眼,輕聲道,“進屋再說吧。”
從韋十四的表情裏,柏奕讀出了些許不妙。
他立刻上前開門,卻因為天暗、心急,鑰匙幾次插不進鎖,等終於打開了門,他飛快接過柏世鈞那邊的大藥筐,連同帶著自己肩上的這個一起往裏拿。
兩個大藥筐被放在屋子廳堂的地麵上,柏奕用火折點著了燈。
柏世鈞打開了藥筐,隻見麵上和側麵的一些藥草看起來已經浸了水,他熟練地取來了一疊草紙,將受潮的藥夾在兩張紙的中間,然後平鋪在幹燥的地麵上。
柏奕這會兒其實有點口幹舌燥,但也顧不上去燒水了,簡單理了理桌子就請韋十四坐下細說。一開始柏世鈞還在擺弄藥草,聽到柏靈被卷進後宮巫蠱案的時候動作就僵在那裏,等聽到林婕妤說柏靈與侍衛私通,柏奕眼中幾乎冒出了火光,“血口噴人!”
“柏靈現在在哪裏?”柏世鈞問道。
“……在慎刑司。”韋十四答道。
柏世鈞隻覺得眼前一暗,一下就有些蹲不穩,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柏世鈞的肩膀,將他扶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柏太醫不用太擔心,柏靈的情況和其他解送慎刑司的宮人不一樣,她隻是暫時被關押在那裏而已,在聖上提審之前,不會有人敢碰她。”
“那……那也是慎刑司啊。”柏世鈞聲音驚憐,他有些無措地呆了片刻,幾乎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了身,“我要去找秦院使——”
“柏太醫等一下。”韋十四輕聲道,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碎紙片,輕輕按在了桌上,推到柏奕的身前,“這是昨晚柏靈交給我的,她讓我把這個轉給柏奕,讓你們倆不要擔心。”
柏奕幾乎立刻雙手去揭那對折的紙片,打開之後,上麵是一串近似鬼畫符一樣的符號——柏奕一看,就知道這必然是在時間極為短促、境況非常危急的情勢下寫的。
他正著反著試了好幾個方向,終於看明白了這張紙上寫著什麽——
let the bullets fly(讓子彈飛一會兒)
“爹,不要去找秦院使。”柏奕有些艱難地皺起眉,“柏靈她……還是讓我們等。”
……
一道閃電劃過,不久又是一道驚雷。
世子被這聲音稍稍嚇了一跳,但依然正襟危坐,認真聽著孫師傅、張師傅和父親恭王的討論。父親恭王顯然不喜歡他第一次來就插嘴,所以在被訓斥了幾次“住口!你懂什麽!”之後,世子決定暫時保持沉默。
在這一晚的討論中,一個腐朽到觸目驚心的官場鏈隱隱地浮現在他眼前,他聽著張守中和孫北吉討論著新一輪派向北地欽差的人選任命,有些名字他聽過,有些沒有,但他認真地記下了每個人的名字和孫、張二人對他們的評價。
“上個月臣就說過,北境的糧草、兵力調度,絕不是收官之勢。”談到激動處,張守中站了起來,“可惜我大周在天啟、建熙兩朝的勵精圖治!可惜我曆代將、領趁金賊內鬥、分崩乃至最後的叛亂的六十年裏收複回的大片失地!”
聽到張守中把“建熙”一朝也算進了“勵精圖治”之中,孫北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這話原是不假——他還記得建熙元年,建熙帝即位伊始,那個坐在禦座之上,英氣勃發的年輕帝王,廣開言路,選賢與能,人人感歎大周中興有繼……然而不過二十載,昔日英明的君主就把全部的心力都撲在了長生和玄修上,變得喜怒無常,剛愎自用。
孫北吉一直無法理解這件事——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張守中接著道,“……昔日金賊四分五裂之時,我們尚可合縱連橫,從中漁利。如今他們掃平了內亂,最多不過再休養磨合兩三載,北境必有大戰!可是我周人的士兵還能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樣驍勇善戰?我周人的朝廷還能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樣上下一心?”
在座之人,無一不覺痛心疾首。
世子隻覺得心頭湧起一腔熱血,衣袖中的手早已緊緊握成了拳頭——他聽張守中講過無數次前朝初年,因邊境不堪戰亂,先帝被迫以萬金送長樂公主北上和親的故事,滿朝文武無不引之為恥。
但周人那時兵力孱弱,隻能任人蹂躪。而後,經過數十載的韜光養晦,周人日夜練兵,選育戰馬,再加上無數能工巧匠和壯士兵丁齊心協力,一座座固若金湯的防禦工事在邊境壘砌而起,這才終是有了與金賊一戰的實力。
大周的國境線在天啟後期就一寸一寸地往北擴張,等到建熙年間,金賊內鬥漸起——建熙二十二年時更是直接分裂成了八個部族,大周北地的將領一鼓作氣北上。
至此,前幾朝被蠶食的失地,全數收回。
然而太平日子隻過了十三年,再次強盛起來的阿爾斯蘭部,又開始了對北境百姓的侵擾。
這仗打了十年,越打越力不從心……有時候,王朝的強盛與衰弱之間,也就是這麽十年彈指一揮間而已。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孫北吉低聲道。
張守中突然像想起了什麽,“對了,昨日深夜,儲秀宮突發的巫蠱一案,不知王爺聽說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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