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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上學

  我已三百年不出玄魄宮的大門了。三百年前的那一萬年,我也不過去了銀河兩次。


  小魚兒也沒有出去過,他覺得玄魄宮很大,在他眼裏,玄魄宮基本上就等於整個神界。他這個認知是錯的,孟荷說得對,小魚兒應當去上學,應當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於是,掂量了幾個時辰後,我決定明天就送孟魚去太學宮上學。


  小魚兒不曉得上學是什麽意思,又不大舍得離開我,小手揪住我的袍子沿兒,光溜溜沒穿衣裳的小身子便往我身上貼,嚶嚶道:“父君,我為何要去聽旁人說書,我為何不能繼續聽父君說書?”


  我抬頭望了望天,“吾兒,是講書,不是說書……”


  他又揪了揪我的袍子沿兒,眼光灼灼:“父君,那什麽是說書?”


  我揉了揉他後腦勺上茸茸的頭發:“說書就是說故事。”


  小魚兒滿懷期待道:“父君,那我能不能去聽旁人說書,不去聽旁人講書?”


  我低頭看他,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方才差點被他繞進去了,便略嚴肅了一些說:“不行,你得去太學宮上學,此事你父君我斷然不會妥協。”


  他趴在我腿上,抬頭望著我,小眉毛蹙了蹙,“可是,如果我去太學宮了,誰來陪父君?”


  我愣了愣。


  他便抬起胳膊做出讓我抱的姿勢,我伸手把他撈起來。彼時,小家夥那白嫩嫩的臉頰便貼在我心窩處,小心翼翼跟“裏麵的人”講話:“阿娘,夫君說你在他心裏,現在你從父君心裏出來陪一陪他好不好?除了小魚兒和小荷哥哥,父君他從不跟旁人講話。”頓了頓,撅起小嘴兒隔著衣裳又往那兒親了一親,略擔憂道,“可是小魚兒以後要上學去了,白日裏便不能聽父君說書、也不能跟他講話了。阿娘你出來罷。”


  這些話落入我耳中,竟叫我眼眶有些泛潮。我以為這一萬零三百年裏,一直是我在陪他;現在才發現,是小魚兒一直在陪我。他其實一點也不傻,他同素書一樣,有一顆溫和又柔軟的心,一眼便瞧得出本君的寂寞。


  那日晚上,本君便差了個侍衛去九重天跟天帝說了一聲。夜晚子時,侍衛帶了話回來,說天帝歡迎孟魚和孟荷入太學宮雲雲,孟魚天資聰穎定能出類拔萃雲雲,且一定會不負眾望日後成神界棟梁雲雲。許是當年獻出魚鱗有功,天帝熱心了許多,還順便給我介紹了一下現今太學宮的師資力量,聽聞這些日子講文的是昆侖神君簡容,講武的是東荒戰神阮飲風。又十分熱心地給我透露,等三日後,太上老君閉關出來,便由老君親自來太學宮講學。叫我大可放心孟魚的教育問題。


  次日清晨,小魚兒和孟荷都收拾妥當了。孟荷十分欣喜,表示感謝他叔我能把他也送去太學宮上學,並且承諾在太學宮裏一定會罩著孟魚。


  我說好。低頭看了小魚兒一眼——背著個書袋意氣風發,有模有樣,就是……沒穿衣裳。他打小在玄魄宮便不穿衣裳,習慣了。


  本君捏出衣裳給他穿了,隨手又把他那毛茸茸一腦袋頭發給總成丸子角,這般瞧著終於正常了一些。


  我們走得極早,清晨便到了十三天。十三天的太學宮水聲潺潺,仙木成蔭,雖然時辰尚早,但已有書聲琅琅隨仙雲飄出來,還沾了幾絲水墨味道。


  卻說,這應當是本君第一次來太學宮,可不知為何,立在這裏,回身之時看到這朝霞漫天,看著這瑞雲千裏,忽覺得有記憶、有往事穿過十幾萬年的光陰落於我腦海之上,那記憶清淡,那往事安然,仿佛立身太學宮講學的是本君我,看著這些個孩子,心裏大約泛起些欣慰和歡喜。


  我揉了揉額角,果真給小魚兒念書念得多了,竟生出這般恍惚之景。


  孰料本君正欲從這恍惚的記憶中抽身出來,卻驀然發現有少女在我眼前,饒是背對著我叫我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覺得那娉婷姿態之中有些瀟灑、又有些淡雅。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她不該穿裙子,而是應當著素袍,應當戴玉冠。


  有一瞬間,我差點以為這是我的素書。


  “父君,”小魚兒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們可要進去麽?”


  我身形一滯,那場景迅速消散、直至無影無蹤。


  “父君不進去了,父君在這裏等你。”我說。


  “那父君傍晚會來接孩兒麽?”小魚兒問。


  我捏了捏他頭上總起來的丸子角,道:“會。”


  小魚兒抱了抱我的腿,眯著眼睛往袍子上蹭了蹭,笑著“安慰”我道:“父君在家不要孤單,今天阿娘還沒有出來,不過不要緊,小魚兒放學就能陪你說話了。”


  “嗯,進去罷。”


  他便拉住孟荷的手,進了太學宮。


  回玄魄宮的路上,拐了個彎,遠遠看了銀河一眼。白日裏的銀河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遠觀時候,瞧不出望辰廳,看不到采星閣。可我卻也隻敢遠遠望一眼,我怕離得近,會落淚。


  那一日本君有些邪性,乘雲回家的時候,低頭之間透過嫋嫋雲霧,便看到凡間正值夜晚,燈海浩瀚。


  有些邪性的本玄君,覺得這仙界寡淡不如這凡間煙火氣息聞著舒坦,又想起來當時同素書去凡間的場景,便揚起袍子,從雲頭上跳了下去。


  凡間早已沒了慕花樓,慕花樓後的靜湖已枯,凡間百姓在那裏蓋了好幾處宅子。


  我沒有素書那般愛好,覺得對一個男人來說,青樓應當少去。這話說出來估計天上所有的神仙都不信,畢竟本玄君曾娶過二十七八個夫人,這若流氓一樣的名聲,似乎是洗不白了。


  可我又不知該去何處,沿著街道順著燈火轉悠了許久,最後從酒肆裏買了兩壇酒,尋了個無人的地方,跳上了一座青樓的樓頂。


  那樓下熙熙攘攘,圍著台子上一群姑娘,似是有選花魁之類的事情。我略略掃了一眼,覺得現今凡間的姑娘品味都不錯,台子上的花魁候選人竟都開始穿袍子、做男人裝扮了。


  但是我覺得,於男子裝扮方麵,沒有一個比得上我素書大人的風姿。


  打開酒封,一壇放於我對麵,一壇歸於我懷中。當年夜風清涼,雖不見星月,雖眼神模糊,可那個素衣玉冠的神尊坐在我身旁,遞給我酒的時候,不曉得為何,我仿佛能透過她那極美的容貌,看到她那瀟灑恣意又溫柔玲瓏的心一樣。


  我很久沒嚐過酒滋味,舉起酒壇灌了幾口,清凜酒氣入肺腑,到底覺得陌生了許多。望著這樓下燭火妖妖透過窗紗,憶著當年坐我身旁的素書的模樣,忽然覺得書上有一句話說得極好——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遊。”


  此情此景,總也在凡間,縱也有燈火,縱也有酒,可到底是少了故人,終不複當年模樣。


  又灌了幾口,忽又想到了素書當年掛念聶宿的那句話——“我有一個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


  故人不見,相思入骨,當真想哭。


  這情緒上來,叫我手指忍不住顫,酒壇沒有拿穩,順著樓頂瓦片,咣當咣當滾了下去。


  樓下烏泱泱有許多人,本君登時跳了下去,趕在壇子砸到人之前,將那壇子撈回懷裏。


  耳邊冒出些驚歎之聲,大抵如——


  “這公子身手這般好,從樓頂跳下來都沒有摔死!”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輕功?”


  也有一些抽吸之聲,聽著十分怪異——


  “這公子這般長相,難不成也是……?”


  “嗯嗯,說不準便是用這種法子吸引注意,賣個好價錢。嘖嘖,看這張臉,當真舉世無雙。”


  又有反駁之聲,聽著尖酸刻薄——


  “他一定是來搶風頭的,他趕不上蘇月公子,便用了這般招數!”


  “對對,蘇月公子這般謫仙似的人兒,比他好一百倍!”


  我抱著酒壇子,有些詫異,所幸眼神還好使,個頭也比凡人高一些,越過圍將上來的烏壓壓的人群,卻發現那台子上立著的、本君以為是花魁候選人的人,竟然……


  都是男人……


  本君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這是跳錯了樓,這裏大概是小倌樓,選的大概是倌魁……


  四方凡人又圍過來一些,本君覺得這事情有些窩火,也不想往台子上那些個男人細看,眉頭一皺,便打算要走。


  便在這時,聽台子上傳來一個聲音——“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這般好看,若是買本公子的話,本公子願意給你打個八折,你瞧著如何?”


  明明隔著不過兩三丈的距離,我卻覺得這聲音似是穿行了一萬多年的路途,穿過大火星熾烈的焰火,穿過銀河之畔到無欲海海麵的灰燼,穿過一塊被星火燒成碎片的衣裳,穿過滅頂的絕望和噬骨的悲痛,落在我耳中,叫我著實恍惚了好幾個須臾,甚至叫我不敢相信。


  我猛然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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