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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大徹大悟

  當年老君閉關之日,恰逢南宭身邊的女官晉綰去銀河請素書去軒轅之國寬慰勻硯,我為謝老君替我解毒、為我恢複眼睛這件事,曾來這三十三天趕在他閉關之前見他。


  彼時老君立在這茫茫風雪之中,歎著氣同我惆悵道:“這一萬年,素書若是有什麽事,老夫大概也幫不上忙了,但好在你在她身旁,我大概也能放心閉關。隻是她複活回來,劫數洶洶難以阻擋,你要護住她,莫再叫旁人傷了她。”


  如今老君說我沒有護好素書,我從不曾想過狡辯,我是承認的,隻是他一定不曉得纏在我同素書之間那“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死結。


  我捏出兩隻瓷杯,重新倒了茶,推給老君一杯,自己也灌了一口,鎮靜下來之後,完完整整給他說了他閉關那日,在軒轅之國,我同素書之間這魂魄糾葛、難以斬斷之事,也同他講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素書。


  老君聽完這些,麵色愈發蕭肅,盯住我道:“撇開這些事情不談,你可知道你眼睛的清明,到底是誰舍了自己、送給你的?”


  這句話叫我愣了一愣,反問他道:“你難不成不曉得是梨容麽?”


  老君一僵一驚,反應過來勃然道:“誰告訴你是梨容?”


  “梨容自己告訴我,是她……”


  “孟澤玄君,”老君打斷我,麵目悲愴,“不是梨容,是素書,是素書!”


  我驀地一僵。


  他告訴我是素書。


  他竟然,告訴我是素書。


  他竟然,到現在,才告訴我是素書。


  往事一幀幀一幕幕,便在這時候映入腦海。


  眼睛恢複清明的前一天,十一月三十日夜,她在我懷中,撫著我的胸膛問我——


  “你以後還會在我身邊對吧?”


  “如果我以後老了,腿不能走了,你還在我身邊麽,會給我做拐杖支撐我麽?”


  “如果我以後,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劍,你會不會在我身邊,替我扇風解暑、為我斬妖除魔?”


  “如果我以後,我說以後,老眼昏花……看不清這朝霞萬裏、看不清這星辰浩瀚,你會不會在我身邊,做我的眼睛?”


  我那時果真是傻,竟然絲毫聽不出來她這些話是在鋪墊,是在求我一個安慰,她早已經做好了把清明給我的打算。她這般問我的時候,我為何一絲一毫也沒有往這處想。


  還有北上天的流光、東海日出的雲霞、陽華山下三百裏桃林,她為何在那時候想看,她為何要在那時候跟我提,我連細想也未曾有過,給的那輕飄飄的承諾又算得了什麽。


  “你大概也想起來了罷,可憐素書當日在門外等你,等到的卻是你在夢中大呼良玉,老夫曉得於目珠之事上良玉確實曾救過你,可素書不一定曉得,她拿出自己的清明給你,聽到的卻是你喊著旁的姑娘,看到的卻是你衝出門外去尋找良玉。你若是她,你若是獻眼睛的那一個,眼睜睜看她喊著旁的神仙的名字奔出去,玄君你心中該是個什麽滋味?”


  那日的場景,我記得清楚。


  我自夢魘之中驚醒,掙開術法,從床上跳起來,看著眼前堇色陰翳散去,看著這世界重歸清明,我大悲入心,揪住老君的衣襟吼道:“阿玉呢?!她在哪兒?……阿玉,她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給了我對不對?她現在看不清了對不對?”


  老君是竭力忍著的形容,麵頰牽著白須顫動:“你夢到的一直是良玉神君麽?”


  我望著門外,我比誰都篤定,也比誰都傻,我不肯信這是夢:“那不是夢,那絕對不是夢……如若是夢,我現在怎麽會看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我最怕的便是欠了阿玉一條命後又欠了她眼睛的清明:“我的眼睛什麽樣子我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看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讓你不要告訴我,她一定囑咐你了。”可我又很想知道她回來的消息,我記得自己甚至求過他,求他告訴我,是阿玉回來了:“阿玉她……她回來了對不對?”


  我記得自己禦風飛出門外,回眸之時,忽看到立在窗邊的素書。過去抱住她,那時她渾身僵冷,我不曉得自己心裏是欣喜多還是愁苦多,裹著她隻能道出一句:“素書,我看得清你了……”


  “……嗯。”


  “你真的……很好看。”


  “嗯。”


  “讓我多看看你,過一會兒……我要把眼睛的清明還給阿玉。”


  她閉眼笑了笑:“那你好好看看。”


  我是舍不得的,我恨不能將她這模樣刻在心上,可我當時想的卻是要把眼睛還給良玉,我甚至跟她確認:“是阿玉回來了對不對,老君不肯告訴我,素書你知道是她對麽?”


  “孟澤,你覺得是……就是。”彼時她語調歡快,卻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臉。


  她一定是在哭。她一定不想叫我看到她在哭。


  我奔上三十五天,看到的卻還是良玉的一塊玉碑,我甚至翻遍三十五天也沒有見到良玉,長訣不攔我,卻冷冷道:“你便是這般猖狂,連小玉仙逝後,也要來擾她的安眠。”


  我便曉得,眼睛這清明不是阿玉的,她未曾回來。


  回到銀河的時候已是深夜,素書早已入睡。風雪灌入我衣袖,我從背後擁著她,那時候覺得欣喜又難過,欣喜的是覺得自己撿了便宜,眼睛終於能看清楚了;難過的是,阿玉果真沒有複活。


  可他爺爺的,這算是什麽便宜。


  那時她醒了,卻不轉身,我扳過她的身子叫她看看我的時候,她驀地一僵,指尖慌亂,扯住我的衣衫卻不敢動彈也不敢睜眼。


  我摩挲著她的眉眼唇角,我叫她睜眼看看我。


  她卻將額頭抵上我的胸膛,笑道,“我平素裏天天看你,我知道你什麽樣子。你今日累了罷,早些休息。”


  我不知道她眼睛看不清,我不知道她是在躲著我、瞞著我,我以為她僅僅是因為良玉的事委屈著,我抱著她惆悵道:“素書,你是在難過麽?”


  “嗯?”


  “你是不是因為白日裏的事,在難過?”


  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過我能理解,她以前救過你的眼睛,你夢到她是正常的,你想到她回來了也是正常的,就像我沉睡十四萬年回到神界,覺得聶宿也活著一樣。你一直希望良玉神君能活過來,我是知道的。”說完這一句,額頭蹭了蹭我的胸膛,是乖巧又溫柔的模樣,“睡覺罷,我真的有些困了。”


  我自始至終,也沒有想過是素書,是我最不願意、最不舍得的那個姑娘,把眼睛的清明給了我。


  這般不願意、不舍得,竟就成了我自以為的不會是,不會是素書救了我。


  什麽十四萬年銀河深裏的歲月,什麽銀白輝光灼了眼。


  統統都是在瞞我。


  茶盞被我捏得粉碎,這痛念一瞬而起,劍訣倏爾祭出落在我沾血的手掌,我翻身而起,劍尖抵在老君脖頸之上,我聽自己悲痛的聲音落在這丹房:“本君問過你罷?你為何不告訴我,素書她不說是怕我難過,你為何也要瞞著我?!”


  老君擰眉道:“若老夫那時告訴了你,你打算怎麽做?”


  我悲涼出聲,眼眶滲出水霧:“我便能把眼睛還給她,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奪去她的清明。”


  金光閃過,老君避開鉞襄寶劍,遁至我身後,氣極道:“素書便是想到你曉得了這件事會再還給她,所以才囑咐老夫不告訴你!我覺得你欠她的,閉關之前特意囑咐了你要護她,護她,你怎麽這般沒出息,竟把她護到凡塵,連仙法也蕩然無存了?!”


  我轟然轉身,反手捏住他衣襟,他眸子中映出一個雙目通紅的本君麵容猙獰:“你便是隻曉得閉關一萬年,出來之後在這裏說風涼話,你可曉得我越纏著她她那劫難越深,你可曉得我越是出現在她身旁她受傷便越重?”


  老君怒發衝冠:“所以你避著她避了一萬年,最後護住她了麽?為何你不出現,她還是撞入大火星灰飛煙滅了?!”


  我滾滾淚落,牙齒幾欲咬碎:“本君倒也要問問你,你也是上古眾神之一,你說說到底是誰在我和素書之間扯了這般夙緣劫數,繞個死結解不得斷不得,到底是哪一個尊神叫我們這般不得相悅、最後還叫我們不得好死?”


  老君答不出來。


  老君他說不知道。


  “你可知道,本君本想仰仗著當年獻魚鰭補星辰的功勞,希望這蒼天能解開我素書之間的死結,可蒼天是如何待我們的,你當看得清清楚楚。何為公允,何為功績,天地不曾憐憫分毫,這劫數還不是照舊?!”


  老君卻抓住了我的話,唇齒顫道:“你方才,你方才說獻魚鰭……補星辰?哪裏的魚鰭……”


  “梨容……”這名字竟叫我覺得厭惡不已,我竟信了是她把眼睛的清明給我,她竟這般騙了我。


  “梨容怎麽了?”


  我啐道:“當初恰逢北鬥幾顆星宿隕落,蒼生之難如在眉睫,她告訴我無欲海有銀魚,魚鰭可以割來補星辰,她……她當初要了一對腹鰭,說是可以恢複眼睛的清明。我他娘的竟信了。”


  老君一驚一怔,念出來一段話——“九天有魚,煢煢而遊。維眸其明,維身其銀。銀河有劫,星落光隕。若銀魚耳,可化星辰……魚鱗數眾,可補銀河;魚鰭數寡,可護北鬥。魚目數雙,可填相思;似此銀魚,夙緣繞之。”說罷悲嚎一聲,“孟澤玄君,你果真是傻啊!魚鱗被剮去化成銀河星辰,魚目給了你表了相悅相思,魚鰭被割了去化成北鬥星宿,玄君啊玄君,你可知道這銀魚就是素書啊,你怎麽能把‘獻魚鰭補星辰’說得這般輕巧?!”


  魚鱗被剮去化成銀河星辰,魚目給了你表了相悅相思,魚鰭被割了去化成星宿,玄君啊玄君,你可知道這銀魚就是素書。


  你怎麽能把‘獻魚鰭補星辰’說得這般輕巧。


  手中的鉞襄劍驟然跌落。


  我當真,我當真不曾曉得。


  我當真不曉得那條銀魚是素書啊。


  “你們誰告訴過我?你們……你們哪一個曾告訴本君,素書原身是銀魚,你們哪一個曾告訴本君?”悲痛穿腸過,滾滾淚澤湧上眼,“素書,你,南宭,長訣,你們哪一個曾告訴本君,素書……原身便是那銀魚?”


  你們哪一個告訴過本君。


  若素書是那條銀魚,我當真該千刀萬剮。憑我把給我眼睛恢複清明的姑娘認錯為旁人,憑我用仙索捆住她那身軀,憑我探入魚缸刀刀精準割了她的魚鰭……


  身旁的老君惶惶出聲:“梨容為何要那對腹鰭,她為何不告訴你那銀魚就是素書……自古胎育於腹,腹鰭萬萬動不得,若刀口深了,素書怕是連生育都不能了……你未曾真聽信梨容的話罷,你未曾真的割下那對腹鰭罷……”


  “小魚兒。”


  我大徹大悟。


  那時的素書懷了我的孩子。所以我用仙索捆她的時候,她一動都不曾動,她是……是在怕那仙索傷了腹中的孩兒。


  往事舊語紛紛入耳——


  “這銀魚好生聽話。”


  “嗯,來的路上,它也是這般一動未動。”她原來不是不想動,她是不敢動。


  “阿澤,它好像有些難過。”


  我心中覺得可笑,便這般嘲諷道:“一條魚而已,哪裏有什麽難過不難過。”


  我甚至在聽到她撞到魚缸的聲響後,冷冷威脅她:“你最好不要想著逃出去,這仙索靈性得很,你怕是逃不得。”


  “阿澤,天帝大人還在等著它身上的魚鰭來補這北鬥星宿。”


  “我知道。可我想先讓你的眼睛恢複清明。”


  “我想要這對腹鰭,剩下的,交給天帝大人罷。”


  我也曾疑惑過:“治眼睛的話,為何不用這銀魚的一雙目珠?”


  可那妖女道:“阿澤,它的腹鰭就夠了,你信我。”


  腹鰭之下,是素書同我的孩兒啊。怪不得一直不曾動彈的銀魚,聽到“腹鰭”二字這般痛苦掙紮。


  可憐混賬的本君被她的話蒙蔽了心智:“嗯,我信你,我會將腹鰭留給你。”


  這些話,一字一句,統統落入素書的耳中了罷。


  刀刃化斷她的魚鰭、貼近她腹部的時候,她是又痛又絕望的罷。


  漫漫血水溢出琉璃魚缸,我記得清楚,她曾為了護住腹中的孩兒,劇烈掙紮,仙索勒入她皮肉,她曾撞得頭破血流。


  可恨的事還在後頭。


  我也記得自己割下那對腹鰭,轉頭便扔給了梨容——“拿去治好你的眼睛罷。”


  我不曾多看那琉璃魚缸中的銀魚一眼。我連她的死活也不上心,我甚至覺得——總之她的魚鰭割下來了,她便沒有用處了。


  可我這混賬,我聽信那妖言,我親手害過自己的孩兒,更親手把素書傷得體無完膚。我以為自己獻魚鱗能挽回天地對我和素書些微的憐憫,叫她此生安然順當再不受傷,可不曾想,到頭來,本君才是傷我孩兒、傷我夫人最深、最狠、最決絕的那一個。


  那廂的老君已然算出來前因後果,望住我,大驚道:“小魚兒是你同素書的孩兒?!”頓了頓,哽咽道,“因了你這一刀,素書……素書當日,在銀河深處,誕下的是一枚死胎……”


  那一刻,我覺得,若我這副軀殼是這泱泱幾百萬裏的大荒,那這大荒之上,已然是山崩地裂、岩漿肆虐的模樣。


  這山崩地裂、這岩漿肆虐滅我心智、毀我靈台,萬萬丈火光灼燒著這四肢百骸統統化成灰燼,落在我眼前,風卷殘雲煙塵轟轟而去,留下大片大片的悲痛通徹而了悟。


  這了悟,叫我明白,我這一世怕是彌補不了自己的過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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