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煎餅果子
時隔十幾萬年,再看老君,當真覺得日月如梭,追思不得。
他開口叫我:“孟澤玄君。”
對,我是孟澤,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孟澤,這一樁從我十四萬年前出生便未變過。
可我又覺得有了不同。大概,是因為有了許多聶宿的記憶。從聶宿的記憶裏來看這神界、來看這故人,是物是人非的愴然滋味;而從本君自己的角度來看,這神界依舊是那個模樣,我恨極了的蛇蠍心腸的梨花妖女,老氣橫秋卻也很仗義的老君。
奇怪的是,這聶宿的記憶紮根於本君靈台之上,本君竟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適,甚至不覺得有什麽怪異,這一切來得順當,他的記憶也並沒有占山為王、把我徹底變成聶宿的那般舉動,而是在我腦海裏某一處,在合適的時候、在我想知道往事的時刻,恰當地出現。
而我依然是也一直是魔族的老大——玄君孟澤,比之以往,多了聶宿的記憶。
老君尚不知我的變化,所以我將一雙血紅的目珠遞給他的時候,他沒有像對聶宿那般開玩笑,而是滿臉震驚道:“你這是……哪裏拿來的?”
“那個梨花妖女。”
“你把梨容的眼睛挖下來了?!”老君牙齒打顫,“你怎的這般衝動……”
我拂開衣袖,不由皺眉:“本君這還算衝動?你太小瞧魔族的老大、本玄君我了,若是我衝動起來,就不是剜下一雙目珠給她留個活口這般輕巧了,”捏訣變出一株梨樹苗兒的幻象,引了匕首將這幻象刺得支離破碎,接著道,“那應當是將她千刀萬剮、刺得稀碎,以絕後患。”
老君到底還是不忍,接過那雙目珠的時候打了個哆嗦,顫道:“你若是想恢複素書的清明,我便隻摘這一雙目珠所能看到的顏色和光影便好了,現今你把這一雙目珠整個剜了出來,太過血腥。”
“你到底還是向著那個妖女的。”我道,“所以,你忘了她當初趁你閉關不在,謊稱把眼睛的清明給了本君,騙走素書一對魚鰭的事情了。眼睛的清明本君可以不計較,但是素書那對腹鰭,卻容不得本君不計較,那一刀下去,差點要了我孩兒的性命。叫她還一雙眼睛,還是太輕飄。”
老君長歎一聲:“素書和梨容在老夫心中,都是小輩,都是故友。從沒有向著誰一說,念著同聶宿十幾萬年的情義上,都希望她們好罷了。縱然我也曉得一報還一報這個道理,可我看到這一雙血淋淋的目珠,也不能不心疼。你這番話,說得老夫心裏不是個滋味。”
“要我給你送幾麻袋茶你心裏才舒坦麽?”我道。
他猛地抬頭,花白的胡須抖了幾抖,望住我道:“為何……為何用麻袋來裝茶?”
我擺擺手,“沒什麽,隨口一說罷了。”等到了合適的時候,等我先把為何有了聶宿的記憶弄清楚,再把這前因後果告訴你罷,“所以,你定個日子,我帶素書來找你。如果這眼睛不太好,那便把本君眼睛的清明換給素書,我用這一雙……”
老君沒容我說完,打斷我道:“不要再折磨老夫了。年紀大了,受不住折騰。”思索了會兒,道,“再過幾日就要中秋了啊……今後千年,神界的中秋祭月之地都定在了南荒,今年是這千年祭月的頭一年,太子殿下和一眾神仙都要去,老夫必定也得到場,還不曉得要宴飲幾日,所以八月十四那一日你帶素書過來罷。”
“為何不能明天?她眼睛早一日恢複,便能早一日……”
“你以為這修補眼珠子的清明跟剜下眼珠子來一樣容易麽?老夫也得準備準備不是。”他道,“這是細致活兒,急不得,得細心安排才成。”
那時,離八月十四還有三日,那三日,每一刻都覺得漫長。我回身時候,看到日光熱烈普照三十三天,這景象浩盛從古而今。我想叫她看清這明媚的日光,看清這恢弘仙境,想到連一瞬一秒一須臾都覺得漫長至斯。踏上雲頭本欲趕緊飛回玄魄宮,臨走之時卻依然沒有忍住,再次回頭往遠處望去——不曉得當年的素書,是否也曾立在這裏,是否也曾回身看著這三十三浩瀚的景象,是否也曾舍不得、卻又盼著我的眼睛能恢複清明。
回到玄魄宮的時候,素書早就醒過來了,同小魚兒坐在書房門口,大眼瞪小眼,模樣甚惆悵。
我當即捏住孟魚的衣裳將他拎起來,跟提著一條魚似的把他提到眼前,皺眉道:“你是不是惹你娘親生氣了?!”
孟魚本來咬著手指頭,被我這一提便驀地一怔,小奶牙咬上自己的手指頭,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
我替他把手指從嘴裏拿開,語氣不由自主重了一些:“快給你娘親賠不是!”
孟魚吸了吸鼻涕,小手指放在衣裳扣子前對了一對,委屈道:“小魚兒沒有惹娘親生氣……”
素書坐在門檻上,望著我惆悵地捋袖子:“這件事要怪就怪你,若不是昨晚被你折騰,本公子也不至於起不來床,不至於叫小魚兒誤了上學的時辰而曠課。”
本君放下小魚兒,笑道:“不過一天而已,不打緊。”不知為何忽覺得心情愉悅,便笑得更開了一些,“昨晚確實怪我,你要不要再回去休息會兒。”
她始反應過來,抬袖子擋住臉,扯開話題:“你這樣可不對啊,小魚兒上學可是要緊的事,送小魚兒上學也是我最要緊的事。”
我撫了撫她的頭發:“小魚兒總要長大,總有上完學的那一天。你這般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以後他畢業了,你要去做什麽?”
她皺眉思索了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麽,神情從惆悵轉為開心,扯住我的衣袖道:“你有沒有吃過煎餅果子啊?”
本君:“……啥?”
她容光煥發:“料想你這種神仙也沒吃過,我便這麽跟你說罷——沒吃過煎餅果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沒吃過煎餅果子的仙生也是不完整的。不送小魚兒上學的話我就去賣煎餅果子。”
煎餅果子……我孩兒他娘,在凡間這些年,當真吃到了不少東西。
她果真以為本君沒有吃過煎餅果子,便眉飛色舞地給我比劃:“不是我跟你吹,本公子做煎餅果子可有一套本事的,薄薄的麵糊往這鍋上一攤,加上生雞蛋再一攤,趕著火候翻個麵兒,刷上豆醬,擱上脆酥,卷上青菜。”說到激動處便貼近我、抱住我的胳膊,“本公子跟你說啊,這煎餅果子,本公子不吃飯的時候能吃四個。”
“若是吃過飯呢?”我笑問。
她比出五根手指頭:“至少五個。”
“為什麽吃過飯後反而吃得呢?”
“悔恨啊,來吃這麽好吃的東西之前為什麽要吃飯呢!這一悔恨,便要多吃幾個。當初在凡間,如果不是因為長得太俊太美太風華絕代太風流倜儻,早就棄了尚袖樓的頭牌,去尚袖樓大門口擺攤賣煎餅果子了。一邊做,一邊吃;一邊吃,一遍看小倌哥。”
小魚兒在別的地方傻,偏偏在這種非正道的事情上條件反射一樣問一句:“父君,娘親,什麽是小倌哥。”
素書自知不小心說了這幼兒不宜的詞,便望了望天,睜眼扯了個慌:“就是一種……食物。”
本君:“……”
“那小倌哥跟煎餅果子哪一個好吃?”小魚兒天真道。
“自然是煎餅果子。”素書捏了捏小魚兒的臉,“你想不想吃啊,你後娘我……不,你娘親我給你做啊。”
小魚兒剛想說一句想吃,結果素書又有了新的主意。
這主意令本君十分頭疼,可看在她對本君的新稱呼的份上,我便強忍著聽了一聽。
“孩兒他爹,要不本公子在太學宮支個煎餅果子,每天跟小魚兒一塊上下學,他在裏麵念書,我在門口賣煎餅果子。神仙裏麵好多都沒有吃過煎餅果子對罷,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空白!”
本君下意識拒絕:“你堂堂一個神尊,在太學宮門口賣煎餅果子,恐怕不大好罷……”
她一手攥拳、一掌攤開,兩下一敲,便道:“我也覺得不太合適。”
“對罷,所以你在玄魄宮呆著……”
“可是我可以培養你啊!我把這做煎餅果子的手藝傳給你,你去太學宮門口賣,你攤餅,我數錢。”她興致勃勃道。
我本想笑她一笑,告訴她本君堂堂魔族老大,怎麽能放下刀劍去做煎餅果子呢。可她這句話落入我耳中,卻叫我驀地想到在銀河的時候,她對我說過的話——
“你這廚藝快趕上凡間酒樓的大廚了。等你更上一層樓的時候,莫要浪費了這好手藝,咱們可在這神界開個酒樓……嗯,就開在這銀河深處,在采星閣旁邊蓋一座,可設些景點邀請四海八荒的神仙來此觀光遊覽,遊覽累了便來酒樓裏吃飯。你掌勺,我數錢。”